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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據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後,曾喜形於色地說:「吾一舉網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像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盡」之語聯繫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适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後,遠遠避開,與他分守于宮門兩側,繼續等待。

  此後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現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後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於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後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於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于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於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過,有些乾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於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

  然後我倒退回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了先前神態,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後一干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

  7.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託,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麼?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禦史台與諫官一起拼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裡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裡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麼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麼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歎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范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捨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裡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裡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裡,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像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麼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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