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四二


  公主在一旁聽到這裡,忍不住小聲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麼不好啊,難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頭們吵架才開心麼?」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時說話並不妥,她對我撇撇嘴以表不滿,但倒是不再出聲。

  皇后朝今上欠身,溫和應道:「舜欽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聖明,舜欽泉下有知,亦會上體寬仁,自知感涕。」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歌頭》,再問皇后:「這是杜夫人呈交給你的麼?可還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將這詞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後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並無信件。受託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呈於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

  今上聽著,目光遊移于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後,做了個決定:「日後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恤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后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范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後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誌,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后在今上面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後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併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後又以「推恩執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曆新政大臣在內的舊年宰執遷官加爵,遷知杭州范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台諫紛紛進言,但今上並不理會,只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侍傳到禁中,最後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麼?」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甯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係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性的見面,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曆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並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癒,時好時壞。皇祐元年春,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定,面色好轉時,我才發現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後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掲于馬前,並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于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禦風塵,內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佩銀劍銀環,足著白綾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並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于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鬱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後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後的今天,關於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麼?」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範,常被人以欣賞與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成人,其下還有數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聖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贊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後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禦史台台長——禦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平步青雲。可惜後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並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藉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後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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