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四一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于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禦膳、司釀的人要,那麼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宮人們竊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面有窘色,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動許多人……」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動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飲,只管差人來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張貴妃頓有慍色,似想唇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她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顏笑道:「公主說的是。」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面子,怎奈皇后並不順勢接受。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鳳閣中與苗淑儀說,「這情形,竟像小夫妻鬧彆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面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彆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透。」

  公主聞見她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亂問你爹爹什麼,讓他好半天下不了臺!」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

  6.滄浪

  此後皇后對今上,依然是客氣恭謹,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日她勤于處理六宮事務,恩威並施,由此宮禁肅然,再無出什麼亂子,唯張貴妃每每有意挑釁,要求搬入更為豪奢的甯華殿,妃妾居處稱「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過皇后,自己向兩省六局發號施令,以致甯華殿飲膳用度供給皆逾于中宮。不過皇后處之裕如,無所不容,任張貴妃如何無禮都未有怒意。

  直到這年十二月裡,我才又見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現於眉間,但卻不是因張氏之事。

  那日黃昏,公主照例去柔儀殿作晚間定省,我隨侍同行,入到殿中,見皇后正獨坐著看案上一卷文書,轉首看我們時,目中瑩然,有淚光閃動。

  公主吃了一驚,忘了行禮,先就疾步過去關切地問:「孃孃,怎麼了?」

  皇后拭了拭淚,然後淺淺一笑,拉公主在身邊坐下,沉默地半擁著她,良久後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還年輕,幾個孩子都沒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詫異道,「那孃孃將冤情告訴爹爹,請爹爹為他昭雪呀。」

  皇后惻然笑笑,只擁緊公主,並不接話。

  許是意識到此中自有為難處,公主雙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后,轉眸指著案上文書,她又問:「這是她給孃孃的信麼?字寫得真好看。」

  那其實不像一封信,紙張尺寸和字體都比尋常尺牘要大。我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具體寫的是什麼,但覺那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作的是草書,頗有氣勢。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問公主:「你能認出這是誰的字麼?」

  公主仔細看看,道:「這字寫得像新發的花枝一樣,很是漂亮,可又與爹爹給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誇,但世人爭傳其殘章片簡,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難怪你認不出。」皇后和顏對公主說,再一顧我,道:「懷吉,你在書藝局做過事,也過來看看罷。」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見其上寫的是一闋《水調歌頭》: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
  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髮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這字體是我曾見過的,暗度這詞意,與我猜測的那人境況亦相符。環顧左右,見周圍只有二三位皇后的親近宮人,遂開口道:「這字如花發上林,月滉淮水,應是出自蘇子美醉筆之下。」

  皇后稱是,告訴我:「上月他寫下這闋詞,不久後病逝于蘇州。」

  「蘇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頷首,悵然道,「想想真是令人歎惋,這世上竟再沒有那怒馬輕裘,漢書佐酒的人了……」

  這句話中有一典故。蘇舜欽有詩名,其岳丈杜衍有政聲,當世名卿皆喜與之交遊,並如晉人稱樂廣衛玠那樣,形容這翁婿二人為「冰清玉潤」,以謂翁婿皆美。據說舜欽年輕時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獨自飲酒一鬥,且不須下酒菜。杜衍聽了不信,讓人去看,那人回來說,舜欽是一壁看《漢書》一壁飲酒,看至精彩處便擊節讚歎,自言自語地評論一兩句,再為此滿飲一杯。杜衍聽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鬥不足多也。」後來漢書佐飲便成了蘇舜欽一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

  蘇舜欽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對皇后道:「我聽爹爹說,那些外放的官兒都過得很逍遙呢,到處遊山玩水,然後題詩撰文,又是《岳陽樓記》又是《醉翁亭記》又是《滄浪亭記》的,弄得天下人都爭相傳誦,把紙價都哄抬起來了……蘇子美不是去蘇州建了座滄浪亭麼?怎麼這樣早亡?成日與魚鳥共樂,難道還不開心麼?」

  皇后問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築園林為何以『滄浪』為名麼?」

  公主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又與哪部典籍裡的辭句有關麼?」

  此刻但聞有人自殿外進來,一邊走,一邊清吟作答:「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們回首一看,發現竟是今上,於是皆肅立行禮。

  他既吟「滄浪」之句,想必是聽見我們此前對話了的。未經傳報,我們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聽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擔心,微微轉目看皇后,見她略顯猶豫,但還是沒有把案上那闋詞撤下。

  今上徑直走至案邊坐下,拿起蘇舜欽遺詞細看,閱後未顯慍怒之色,但長歎道:「舜欽歸隱水鄉,希望能像鼓枻漁父那樣豁達,以泉石自適,觴而浩歌,安於沖曠。但此詞又說『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閑』,可見終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於今上身側,保持著一點距離,目光安靜地落於足前地面,應道:「他以滄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進退而安於沖曠,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可最後,卻還是寧以一死露其心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今上有好一陣的沉默,然後似向對皇后解釋一般,說:「當年雖將他削籍為民,說永不敘複,但後來……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條:監主自盜情稍輕者許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對為其昭雪,說郊赦之敕,先無此項,這是挾情曲庇蘇舜欽,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兩月前,我下旨起複舜欽為湖州長史,想先讓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調回京中,以免台諫說太多話,未料他如此傲氣,寧死都不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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