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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裡的詞句。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后不欲令弟名列于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豔遇。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后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於街道一側,繡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面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語罷繡簾複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只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豐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後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於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后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后鬆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今上默然凝視皇后,而皇后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後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后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后為先。」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后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複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只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禦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禦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借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制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制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後即送交貴妃。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於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歎,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歎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

  宮中娘子們面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后,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只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禦,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內幕,不久後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後,張氏與王贄聯繫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但她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于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制。

  後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贄並不具備這資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借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制,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也許是為補償皇后,今上陸續將後族戚裡中多人改官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勳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後族,屬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望。

  今上回應道:「戚裡無勳績,但皇后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帝后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亂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那日清晨,帝后分別自福寧殿和柔儀殿起身,露面于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鬱,眼簾微腫,皇后雖以脂粉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后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柔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據柔儀殿宮人透露,昨夜三更後,今上命近侍往柔儀殿傳宣皇后。當時皇后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只於門縫中問福寧殿內侍:「官家傳宣有何事?」

  內侍回答說:「官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后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皇后卻不奉召,但說:「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給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語畢即遣內侍回去,連開門見內侍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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