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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致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家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了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了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了,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了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面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了。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杆面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後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劃出流暢圓弧……在做對了所有動作後,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呵呵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只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淩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裡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了什麼,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家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呆呆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後,他把目光挪到了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于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家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裡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了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了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了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面,訥訥道:「球落在那裡,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了:「還好,只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了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只傻兔子。」

  我這才注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布風帽,如朝天襆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布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适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裡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注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了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復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了許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沖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裡!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后和苗娘子……」

  少年「哦」了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捨,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了,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了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了面色,任這席間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湧了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麼?官家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家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后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后劉氏及章惠皇太后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后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后為真宗皇帝嬪禦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禦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后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后派人于民間尋訪到他,賞了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后過世後,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后,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御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家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家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后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后問他現讀什麼書,他先是說了個《千字文》,想了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家聽了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家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了一塊,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了槐樹……」

  韓氏聽了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家讓他退去後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麼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家誇了他幾句,豈料官家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歎息:「我的天,官家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麼個家世的這麼個人……皇后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家是在說笑,反復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后都怔住了。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家那麼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麼呢?」頓了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了這事心裡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家今年做生意賺了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只是微笑。可是,天呐,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家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歎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了一句:「或許,官家只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了。」

  或許,過了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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