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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翰林學士院若逢起草詔書等重大事機時,必先鎖閉院門,斷絕外界往來,以防洩密,是為「鎖院」。賈婆婆原收買了一兩個皇帝身邊服侍的內侍,此刻內侍見今上召諸臣討論賈昌朝事,立即通知了賈婆婆。

  賈婆婆與張美人十分焦慮,有意聯繫賈氏黨羽,但此刻已散朝,那些臣子皆已離開宮城。賈婆婆遂找了個藉口欲出宮門,不料被張茂則先生攔住,說時辰已晚,此刻出宮不能在宮門關閉前回來,故現在絕不可出去。賈婆婆悻悻而歸,後來跑到翰林學士院門前觀望,卻又被守門侍衛趕了回來。好容易等到天亮,再去學士院,但見院門大開,學士承旨高舉制書在她眼睜睜注視下揚長而去,入垂拱殿面君。約莫半個時辰後,已罷了相的賈昌朝垂頭喪氣地自殿中出來……

  而自他罷相後,雨就淅淅瀝瀝地連下了好幾天。

  這些事被娘子們描述得繪聲繪色,聽者通常皆大笑,惟有次公主聽後幽幽問:「那范姐姐還會回來麼?」

  苗昭容不答,喚來嘉慶子跟笑靨兒,讓她們陪公主去院中蹴秋千去。

  「以祈雨為名送出去的,哪還能回來呢?」公主走後,苗昭容才道,是對周圍幾位娘子說。

  俞婕妤也歎道:「想想觀音這孩子也可憐,伺候過官家的女人誰敢娶?日後只能做姑子了。」

  「可不是麼。」苗昭容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身邊插瓶的花,「就像一株好好的桃花,今春剛開出第一朵,就被人砍下當柴燒了。」

  5.曹郎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了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了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了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家將擇哪家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只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家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家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家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家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于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家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家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面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後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台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于先帝章獻明肅皇后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勳,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家,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布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範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布衣卿相之家,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複面拜門,戚裡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家,複拜岳父岳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複面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后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家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複面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裡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覆告訴了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家所指,莫不是曹郎家的大公子?我聽皇后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家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了!」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子,皇后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后氣質如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面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豔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髮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灑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禦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裡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只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贊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家兒」娶「皇后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複面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家眷入賀禁中。皇后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裡,御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于簾後皇后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后親弟,皇后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后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后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家氣。苗昭容一直很關注兩位小公子,待皇后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后止住。

  皇后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裡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只怕會糟蹋了,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了。」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家孩子的薄了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后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了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只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了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只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家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麼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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