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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此事是否在皇后意料之中我並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會把這一點向別人說起,我想現在的皇后也不屑于向旁人辯解和證明什麼。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范姑娘閣中,關於她的名位,宮中人也有諸多猜測。今上納嬪禦,一般是初封禦侍,略微看重點的同時封縣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內命婦之列,日後再慢慢遷升。但如今宮裡傳言說范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后養女,所以帝后均有意給她較高品階,一開始便會封她為才人或貴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這事時,眾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飛色舞的,幾乎像是樂觀其成,原因不難猜到,她們都等著看新美人壓倒舊美人。

  張美人被這些傳聞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后以待今上,次數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說,要她不必再來。消息傳開,又淪為了六宮笑柄。

  想必張美人也沒放棄尋求對策。那幾天她閣中人特別忙碌,常見賈婆婆或她閣內宦者出入內外宮城之間,沉著臉,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賈相公商量了罷。」苗昭容私下說,「可這次官家納新寵是皇后建議的,範觀音出身又好,就算賈相公進諫,官家也有理由拒絕,不加理睬。」

  她的話本沒錯,但自去年冬天延續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變數。

  為人君者一向畏懼天災,每逢災變,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說是他施政行事有錯,才引發天變。

  時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憂心忡忡,不但避正殿,減常膳,還頻頻在宮中祈雨,用盡各種祈雨術,乃至率宮人及眾宦官燃臂香祈禱,卻始終未見天降甘霖。

  宰相賈昌朝此時進諫,稱宮中女子過多,請出宮人以弭災變。今上亦答應,回宮後又命取宮籍,選了些不甚親近者欲放出宮。

  這日宮中仍有祈雨儀式,今上照例親書祝辭,提筆時,張美人忽上前道:「臣妾聽說祝辭應以祈禱者之血書寫,才足以表其誠意。臣妾多年來深受陛下眷顧卻無以為報,今日祈雨,但請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為君分憂之夙願。」

  話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

  見鮮血淋漓,今上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傷口,呼人來包紮。張美人卻輕輕推開他,堅持要人拿杯盞來,滴了些血在內才肯包紮傷處。

  今上大為感動,連聲安慰並嘉獎,張美人只是笑笑,說:「但能為陛下分憂,臣妾些許血肉何足惜也。」隨即柔聲催他快寫祝辭。

  這日儀式的最後一步是召來放令出宮的宮人,再表今上接納諫言裁減宮女的誠意。待尚宮逐一點名,讓這些宮人行過拜別禮之後,張美人卻又顫巍巍地站起來,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續時間之長極為罕見,若所出宮人只是可有可無者,難示陛下及六宮祈雨誠意。臣妾養女徐氏,一向為臣妾所鍾愛,但如今既天降災變,臣妾願割捨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宮,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為君國消災。」

  她一說完,又有兩位平日跟她過從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願讓自己養女出宮。今上沉吟,良久不發一語。其餘在場的嬪禦凡有養女者都如坐針氈,片刻後,又有娘子跪下附議,這一來,陸陸續續又跪倒一片,都表示願舍養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無此心,但這等場面,若不隨眾表態會顯得自己不肯作半點犧牲,便好似不忠君愛國了。

  張美人見狀淡淡一笑,撫著胸口微微喘著氣對今上道:「恭喜陛下,如今六宮齊心,皆願舍養女出宮,上天必有感應,定會早降甘霖。」言罷,悠悠轉首看皇后,輕聲問:「皇后,臣妾沒說錯罷?」

  皇后未答,但轉朝今上,欠身道:「陛下,如今臣妾僅有一名養女在宮中,是去是留,但憑陛下做主。」

  今上默然負手望天,面色凝重。半晌後才說:「待朕明日與宰相商議後再作打算。」

  與賈相公的商議結果可想而知。在賈昌朝極力贊成乃至慫恿下,今上下旨,再放皇后養女范氏及張美人養女徐氏以下十數名少女出宮。

  最後的拜別禮氣氛極為淒慘,好幾對母女相擁著泣不成聲,范姑娘在今上面前行完禮後又奔去撲倒在皇后足下,伏拜泣道:「孃孃,是我錯了……」

  皇后把她拉起來,為她拭著淚,思來想去,欲言又止,最後只餘一聲歎息,含淚把她摟在懷裡。

  輪到徐姑娘行禮時出了一點意外。她本來呆呆地跪下了,賈婆婆見她沒再動,便從旁提醒她拜別今上,豈料她忽然激動起來,轉身膝行幾步,一把抓住張美人裙裾,大哭道:「姐姐為何要趕我出去?」

  張美人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遂做哀傷狀道:「姐姐也捨不得你,但若不舍親厚者出宮,這雨……」

  「不是!姐姐根本不喜歡我!」徐姑娘根本不想聽她說,且哭且訴,「你最喜歡的還是幼悟……自從你生她之後,幾乎沒正眼看過我……我想,幼悟沒了,你應該會對我好些了,可是你還是不待見我,對周妹妹都比對我好……」

  「幼悟……」張美人像是被這個名字刺了一下,低聲念著這兩個字,突然兩手抓緊徐姑娘手臂,幾乎是在狠狠地掐著她,目露凶光:「是你,原來是你……」

  徐姑娘痛得尖叫起來,拼命掙扎。賈婆婆見事態不妙,忙過來拉開她們,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懷裡,一面用手捂住她口,一面掩飾道:「這孩子太傷心,腦子有點不清醒,這禮暫且免了罷。」然後頻頻朝張美人使眼色。

  張美人一怔,逐漸冷靜下來,又勾出薄薄一點笑意,輕聲對徐姑娘說:「傻孩子,姐姐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呢?你且回去,日後姐姐再去看你。」

  賈婆婆得張美人授意,半抱半拖著徐姑娘往外走,徐姑娘掙扎著搖頭,被掩住的口中「嗚嗚」有聲,卻吐不出一個字,眼淚順著賈婆婆的指縫一徑流了下來。

  相對而言,范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靜,無人反抗,但個個掩面而泣。她們乘車出宮門,一行十余輛宮車,香塵滾滾,哀聲迤邐,就這樣一路駛出皇城去。

  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驀然憶起,這宮裡的女子離開皇城時竟都是哭著出去的。

  或者,總有例外罷。我想。

  比如秋和,將來她出宮時必是滿心歡喜,因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軸畫卷,那時才在她面前緩緩展開,內藏多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待她逐一細品。

  再比如公主,她生於宮中,卻不會終老其中,總有一天,今上會為她覓個駙馬都尉,風風光光地送她出宮……本朝士人,通雅博暢者眾,皇帝身處廟堂之上,終日見的,無不是一時俊彥,日後為獨生女兒擇婿,不知又會選何等出類拔萃者……公主出降時,心中一定也是喜悅的罷……

  我目眺遠方想得出神,沒留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她以手在我面前晃了數下我才有所反應,定睛一看,卻是秋和。

  「你愣愣的,在想什麼呢?」她淺笑著問,因剛才為范姑娘哭過,現在她眼眶仍是紅紅的,「為何歎氣?」

  「啊?」我惘然反問,「我歎氣了麼?」

  范姑娘等人離宮數日後仍不見落雨,今上一怒之下把賈昌朝罷為武勝節度使、判大名府、兼河北安撫使,將其貶放出京城。

  宣佈罷相前一天,賈婆婆在內外宮城中辛苦奔波,最終無功而返,關於賈昌朝罷相的細節倒被關注她這陣忙碌的人抖了出來。

  原來今上放出宮人後未等來甘霖,遂私下與台官李柬之討論,李柬之道:「陛下幾乎已行過所有祈雨之法,惟漢災異冊故事中『冊免三公』一節未行。」

  因範觀音之事,今上本已對賈昌朝相當惱火,聽了此言越發有了罷相念頭,於是再問禦史中丞高若訥意見,高若訥亦直言:「陰陽不和,責在宰相。」

  諫臣洪範附議,且提及賈昌朝多次在朝堂上與吳育爭吵之事,說:「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

  今上拍案而起,當即命鎖院草詔,讓翰林學士院寫罷相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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