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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她這年二十九歲,但這飛霞撲面的神態卻似閨中少女,這般溫柔,大異於我往昔所見那冷靜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宮形象。

  「徽柔,」今上于此時喚公主,將眾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頭,且說說你許了什麼願。」

  「呀!」公主圓睜雙眼驚呼一聲,隨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惱:「剛才我完全忘記許願了。」

  今上讓公主許願再試,苗昭容卻道:「她這麼糊裡糊塗冒冒失失的,再試下去不定又生出什麼花樣,不如改玩別的罷。」

  昭容大概是擔心公主再測出不祥之兆。今上聽了頷首同意,公主卻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過了,還能做什麼呢?」

  我看著仍在她手裡的那對銅錢,忽想起歐陽修那句「堂上簸錢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頭倏地閃過。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議道,「不妨召董內人來,簸錢為戲。」

  公主明眸閃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準備梳頭的事,很久沒與我簸錢了……快叫她過來。」

  我答應,親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時獨自立于水殿一側欄杆邊,凝視水中閉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脈脈,微銜笑意。

  不知這檻外流水承載著何等賞心樂事,她神思游離于周遭宮闕盛景之外,我連喚她三聲,她才驚覺回首。像是被我窺破了什麼秘密,她羞赧低眉,聽了我轉告的話便匆匆趕到公主身邊去。

  彼時更深露重,今上命眾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帶了皇后、苗昭容、公主及幾位姑娘入殿,命于御座下方設瑤席,以備女孩們簸錢。

  這次公主要求分組來玩,她與秋和一組,另一組是范姑娘與周姑娘,綜合每組兩人成績為最後結果。兩位姑娘不依,說秋和技藝最好,誰與她同組必然取勝。公主也坦然承認,道:「我就是想贏呀。平日都是你們取勝,今日過節,你們好歹也放我一馬,讓我高高興興扳回一局吧!」

  姑娘們既見她這樣說,也就笑而應允,四個女孩兒各據一方,開始簸錢。

  簸錢聲悅耳如鈴動,姑娘們笑語間於其中。把錢舞得最好看的自然還是秋和。每次拋接動作皆如行雲流水,連對手都為她叫好。我知道在這個遊戲中她是絕對的主角,必將贏得旁觀者的特別關注。

  我悄然觀今上,見他的確更關注秋和,即便錢不在她手中,她只端然靜坐,他的目光都未嘗移開。

  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並非只有我。

  教坊樂師隱於殿中簾幕之後奏樂助興,一曲既終,有內侍過來問皇后以下該奏何曲目,但聽皇后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舉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觸,她從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覺自己這一副心腸已被她看個通透。

  今上始終漫視秋和,似乎對皇后适才說的曲目名並未上心,直到樂聲響起,他才逐漸覺察,略略坐直,閒散笑容淡去,應是想起了歐陽修之事。

  曲聲清婉,繞梁不絕,一直奏到第二疊。我隨這樂聲,於心中低吟歐陽修詞,待吟至末句「何況到如今」時,忽聞今上開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應,肅立聽命。

  「歐陽修的案子,你去監勘罷。」今上道。歎了歎氣,他又補充道:「可要勘查仔細了,別冤枉了誰。」

  王昭明一凜,應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鄭重道:「臣必慎重監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錢,自然是公主與秋和大獲全勝。范姑娘與周姑娘要數籌碼給她,她卻而不受,道:「爹爹會給我彩頭,你們不必出了。」

  今上聞言笑道:「我可不給你。此番雖贏了,卻不是你的功勞。」

  公主順勢為秋和請功:「沒錯,全靠秋和我才能取勝。那爹爹就多賞些東西給她罷。」

  今上頷首,溫言問秋和:「秋和,你想要什麼?」

  秋和只是低頭擺首,說:「公主肯屈尊與奴婢遊戲,于秋和已是莫大福分,豈敢再邀功請賞。」

  「你跟她玩,無異于做她師傅,是在教她技藝,有功豈可不受祿。」今上道,也不再聽秋和推辭,轉顧皇后,微笑問:「咱們該賞她什麼好?」

  皇后亦笑道:「她這師傅對公主一向盡心盡力,臣妾一時也想不到賞什麼好,就怕給的東西她不喜歡。不如官家讓她說出自己的心願,官家若能做到,就幫她實現,如此可好?」

  今上連聲道好,問秋和有何心願,秋和踟躇,最後還是輕聲道:「奴家暫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給你這一承諾,」官家說,「將來你想好了就告訴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助你達成心願。」

  秋和舉手加額,鄭重下拜謝恩。再次起身時目中有微光閃動,恬靜神情裡透著幾分不張揚的喜悅。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願的。因獲皇帝的承諾,她的未來開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樂意看到這個結果。有希望的人生總是快樂的,她日後應該會過得開心些了。

  到了八月,歐陽修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在查看蘇安世與王昭明審案結論,再與宰執商議後,今上下旨,降歐陽修為知制誥、知滁州。與此同時,也降蘇安世為殿中丞、監泰州鹽稅,逐王昭明出京,監壽春縣酒稅。

  不久後,審案經過傳至禁中:王昭明前往開封府獄,見蘇安世所勘案牘皆指歐陽修亂倫盜甥,即駭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見官家無三日不說歐陽修。如今省判所勘,是為迎合宰相之意,異日官家若不悅,昭明性命必難保。」

  蘇安世道此事既屬實,今上應不會怪罪,王昭明則問他歐陽修是否已認罪。蘇安世答說:「他拒不認罪,不如鍛煉。」

  所謂「鍛煉」,是指嚴刑拷問,迫人認罪。王昭明連連搖頭,肅然道:「官家令我監勘,是要我秉公處理,以盡公道。『鍛煉』?這是什麼話!」

  蘇安世聞之大懼,不敢再論「盜甥」,但劾歐陽修用張氏資金買田產立戶之事。今上隨即以此罪名為歐陽修結案。賈昌朝等人自然不滿,無奈君意已決,無法改變,遂以蘇安世、王昭明審案不力為由,堅持要今上懲罰這二人。最後今上妥協,作了上述決定。

  王昭明出宮那日,我立于西華門內目送他。

  長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來了,就這樣弓著緩步朝外,他數步一回頭,不時舉袖拭淚,意極淒惻。

  待他走出門,沉重的宮門隨即徐徐闔攏,我才想起現在又到了禁門關閉的時候。舉首望天,看頭上亂雲逐霞,昏鴉飛過。如此良久,心情亦隨那輪暗紅殘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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