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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但他語氣中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更接近溫和的詢問,故此我有了勇氣問他我思索多年的問題:「進階升職就是我們入宮後的目標麼?那麼升職又是為了什麼?」

  他一怔,暫時沒回答,我便再問:「先生你現在是內西頭供奉官,勾當內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和機密案牘的內外傳遞,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著簡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藹寬厚,並不像別的位高權重者一樣以打罵下屬為樂,那你的樂趣在哪裡?你有願望麼?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吟良久,最後說:「你的問題,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給你答案。但現在,你只須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讓你做的事,別的,不必想太多。」

  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書,而今上對她學業頗關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書兼練字,到後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於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復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精義非自己鑽研領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於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只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幾近怔忪的表情,然後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搖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麼?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只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後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讚。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著旁人面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年官家在春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于宮中,賜名宗實,授嶽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後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後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的入內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禦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年後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准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於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後來也曾向公主表達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倖於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後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業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

  一日夜半,我就著燭光看書,忽聽有人在外輕輕叩門。原以為是催我睡覺的宮人,開門一瞧,發現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內人們睡著了溜出來的,她僅著中衣,足裹白襪,但未穿鞋,在這寒冷的冬夜。

  我一驚,問她:「公主為何這時出來?」

  她笑笑:「我餓了,你有沒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進我房間,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卻讓我頗為難。

  我已升至入內高班,故有單人獨寢的房間。深夜與公主獨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勸她回去,說我這裡並無糕點,若回去喚醒內人,自然想吃什麼都可以。她卻說:「爹爹平日總叫我體諒下人,別太過勞動他們。若我喚醒她們,她們勢必會大費周折地跑去禦膳局傳膳,那我豈不有違爹爹教訓?本來我想,餓就餓吧,像爹爹那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誰知肚裡像有只鷓鴣,一直咕咕叫,就是過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來找你。」

  我問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備的點心,她說吃膩了。我啼笑皆非,想問她怎知我這裡就會有她想吃的東西,但一轉念,意識到她總有她自覺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從桌上拿起兩枚小芋頭,問她:「公主吃這個麼?」

  那是嶺南小芋頭,僅比青棗大一點。身為內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禦膳局會備一些點心給我們,我入宮前在家常吃芋頭,故選此物夜間充饑。

  她不認得,問我這是什麼。我不覺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細物,即便吃芋頭也是吃精製的芋頭糕點或芋泥羹,這種未剝皮的狀態她從未見過。

  我告訴她此物名字,說這是我這裡唯一可食的東西,她欣然答應品嘗,於是我抱了褥子鋪在門前廊下,請她出去坐在那裡,再用被子將她包裹嚴實,以防她受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開始為她剝芋頭。

  剝完一個,我遞給她,見她被我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頭部能動,此刻兩眼大睜,轉動著黑亮雙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頭。

  我忍不住一側首,讓蔓生的笑意融於這無邊夜色裡。

  公主掙扎著想從被子中伸出手去接,我怕她因此著涼,連忙止住,把芋頭遞到她嘴邊,她低頭一點點吃,像小鳥兒啄米。

  她很快吃完一個,稱這最簡單的食物很美味,我便繼續剝給她,那時她便安靜地在一旁看。

  宮中深夜簷下不點燈,但月光清明,把從我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本來是二人的相對無言,卻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

  空中開始淡淡飄雪,我此時穿的是深青衣服,心念略動,伸袖出去,承接了幾片散碎白雪,微笑問公主:「公主知道雪花有幾角花瓣麼?」

  她即刻答:「六角!」

  我說不儘然,引袖至她面前讓她自己數。她看了看,驚訝地低呼一聲,從包裹著她的棉繭中猛地抽手出來,一把抓住我附有雪花的衣袖,另一手指尖在其上輕點,口中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

  「有五角的。」她得出結論,又埋頭再數,少頃,又愉快地發現:「還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語,牽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剝好的芋頭。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為幾點薄薄的潮濕,我並不覺冷,縱然現在是深寒天氣。

  我愛看公主的明亮笑顏,就這樣為她服役也令我滿心喜悅。在這清涼的暗夜,她比那一彎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懷吉,」公主忽然問我,「你為什麼會到宮裡來?」

  我一怔,不知該怎樣向她說明我家中那種複雜的狀況,後來只簡單地說:「因為我家窮。」

  「什麼是窮呢?」她困惑地問。

  我才意識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還未仔細解釋過貧窮的概念。

  我先給了她一個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沒有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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