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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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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有多少錢啊!」公主感歎,「姐姐每天只給我十二個銅錢,要是我簸錢輸光了她就不再給了,如果我贏了,也會把所有的錢都賞給和我玩的人,最後手中還是沒錢,那我是不是很窮呢?」 「哦,不是……」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詞該如何詮釋,「窮,就是穿不暖,吃不飽,可能連飯都沒得吃,只能天天吃芋頭……」 「可是芋頭很好吃呀……」公主不解,這樣打斷我,「我以後要天天吃芋頭。」 顯然剛才舉錯了例子。我無語。從來沒想到要解釋清楚一個詞的意思會這樣難。 思量許久後,我這樣告訴她:「如果有一些東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別人沒有,他們又很需要,那他們相較於你,就是窮的。比如說,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頭們沒有,那就可以說她們比你窮。」 也許這個例子還是不夠好,但除此之外,我暫時想不到還可以拿什麼她見過和能感知的來解釋給她聽。她是出生以來皆生活在皇宮中的金枝玉葉,不可能見過真正與貧窮有關的景象,不會知道何謂衣不蔽體,何謂餓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後說:「我好像有點懂了……就是說別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頭,但你家沒有那麼多衣裳給你穿,也沒那麼多芋頭給你吃,所以只能把你送進宮裡?」 我苦笑:「算是這樣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興地宣佈,又繼續跟我說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窮,因為我有大把玩兒的時間,她卻整天在幹活,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范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窮,因為我有母親在身邊,而她們的生母在宮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窮,因為姐姐有昭容名號,她沒有,只是婕妤,所以月錢和節慶例賞都沒姐姐多……那麼,張娘子要比孃孃窮很多,因為孃孃有皇后名位,她沒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車上用皇后輦上的紅傘,增加兵衛數到皇后的定額,結果被大臣們罵死了……」 說到這裡她不禁笑了笑,但隨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經常去張娘子閣中,一般只在每月朔望才去孃孃的柔儀殿,這樣說來,孃孃又比張娘子窮了。」 這個話題我難以插言,只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開口,自己又說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窮的地方……哦,對了,經常數落他的大臣們幾乎都有兒子,他卻沒有……」 我越發不能發表意見。最後,她終於提到了自己:「其實,我也很窮啊,我的眼睛很窮……服侍我的丫頭們雖然沒有我那麼多的衣裳,但她們以前在宮外見過好多有趣的東西,說給我聽,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宮,我只去過宜春、玉津、瑞聖、瓊林這四座園林和金明池,從來沒逛過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麼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橋夜市嘗嘗當街水飯和玉樓前的獾兒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門看看旋煎羊白腸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麼做,還想去相國寺燒豬院看看那個賣炙豬肉的大和尚……」 本來她前面的話頗感傷,但最後一句聽得我笑了起來。相國寺燒朱院有個法號為惠明的僧人,衝破清規戒律,開了個賣豬肉的鋪子,據說味道很好,其中炙豬肉尤佳,遠近聞名,如今世人皆稱燒朱院為「燒豬院」。按理說宮眷有前往相國寺進香的機會,只是如果要見那位葷和尚倒確實有點難。 「有什麼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滿,「難道你入了宮,還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見誰就見誰麼?」 這我還真是無言以對。自從入宮後,我的確再沒出去過,那些市井瓦肆,人間煙火,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模糊。 「唉,」公主歎了歎氣,十分煩惱,「懷吉,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4.雲影 次年春,張美人的女兒幼悟病勢加重,到了四月,太醫表示回天乏術。今上憂心如焚,先封幼悟為鄧國公主,過了幾天又進封為齊國長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這樣的沖喜仍未能驅病消災,不久後,噩耗遍傳中外:齊國長公主薨。 聽到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來。她雖然厭惡張美人,但對張美人的女兒和養女毫無敵對之意,甚至還很喜歡跟她們玩,對幼妹的殤逝,她是真的感到傷心。 她泣不成聲地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猶豫,想起了那次巫蠱事件。 她顯然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哥哥,」這次她這樣稱我,顯得尤為嚴肅,「我從來沒有詛咒過幼悟。」 我頷首,對她呈出一絲溫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張美人未必會知道。當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苗昭容,請她指示時,昭容也歎道:「徽柔這時候去,可不等於是自己撞到張娘子刀尖上麼?」 她暗托王昭明詢問今上意見,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並為幼悟服緦麻。 幼兒未滿八歲夭折,屬於無服之殤,家人本無須為其服喪。官家要求皇長女為幼女服緦麻,其實於禮不合,顯得幼悟喪禮尤為崇重,也頗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並無怨言,次日果然服緦麻前往臨奠。 張美人的翔鸞閣院內青煙嫋繞,一群僧人列坐誦經,張美人守在幼悟靈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時雙目紅腫,神情呆滯,毫無生氣。今上伴於她身邊,不時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頻頻拭淚。 當張美人看見苗昭容與福康公主時,像是驀地蘇醒過來,勾著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們還不滿意麼?」 我跟著公主進去,聽見這話,一時未解,尚在琢磨,張美人淩厲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過去:「安壽死了,寶和也死了,現在你們連幼悟也不放過!我知道你們恨我,那就讓官家殺了我好了,為什麼要害我的女兒?」 安壽公主和寶和公主是皇第三女與皇第四女,為張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後薨逝。聽張美人意思,像是懷疑這三個女兒皆死於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氣都傾于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說越憤怒,起身直朝公主沖了過來。今上忙離座拉住她。 公主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搖頭,道:「我沒有害過幼悟,我沒有害過哪位妹妹……」 張美人完全不聽她分辯。公主的出現給了她宣洩怒火的理由,她繼續哭罵,詛咒所謂害她女兒的人,罵了一會兒又悲從心來,回身依偎著今上,開始一樁樁地回憶三個女兒臨終前的事。 隨著傾訴的持續,她的表情漸趨緩和,語調也開始變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傷心,最難受的時候也不喊疼,見我落淚,就伸出小手來幫我擦,說:『姐姐別哭,面花兒掉了。』……到了後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小臉通紅,還努力朝我笑……我就這樣抱著她,抱著她,她臉貼在我胸前,手還抓著我的衣緣,身子卻越來越涼……」 今上摟著她,輕輕側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我們暫時看不到他神情,但見他兩肩微微顫動,應是在強忍悲聲。 張美人最後的話也聽得我眼角溼潤。除卻外表那一層張狂,此時的她亦不過是個悲傷的母親。 公主拭著淚,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張美人卻又在一旁冷冷開口:「公主請回,我想幼悟現在不會想見你。」 公主挨近她兩步,仰面看她,帶著一向不施于張美人的誠懇:「張娘子,我……」 她應是想向張美人解釋什麼,但張美人立即打斷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淚看今上:「爹爹……」 今上歎氣,揮手道:「你回去罷。」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聽我說……」 「滾出去!」張美人又怒了,盯著公主的緦麻之服看了看,又道:「這喪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斬衰,又能贖清你的罪孽,換幼悟回來麼?」 這句話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緒,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沒做過你說的事,無罪可贖。」 「夠了,徽柔!」今上忽然揚聲呵斥,「出去,快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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