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妃子血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西日昌抱著我沒有說話,他的手一直在我雙臂上同一個地方,捏著,揉著,撫著,他的臉始終埋在我胸前吐著氣息,卻壓得我很重,太重了,重到把我的心壓掉了。倘若他真的無情與我,那麼到了今時此刻,我大可揮劍斷情,斬了桎梏我幾年的情鎖。我雖做過姬人,但我並不是姬人。沒有情感的緬淫耽色,才是世間最齷齪下賤的醜惡。可他偏偏有情,扭曲而執念,比無情絕情更叫我肝腸寸斷。

  西日昌忽然身軀一顫,似想到了什麼,唇間發出一聲低悶的呻吟,同時他的雙手加大了握力。西日昌抬起頭來,撲上了我的唇,貼在我的唇上反復吮吸,不知是要封住他的呻吟還是逼我言語。我感到唇上濕濕的,一股咸腥味兒,是血,他的血。血正在流淌,不是先前他噴出的一口,不知何時他咬破了自己的唇。

  我依然沒有動彈,我被壓得太久了,從下身的毫無知覺蔓延到上身的麻木。解開了禁忌和未解一樣,何況在他這樣緊密的擁抱下,想動彈也做不到。我們唇貼著唇,胸抵著胸,曾經洶湧火熱的激情不復,只有糾纏的傷痕如同藤蔓瘋長。為何會如此痛苦?抑或是對我們這樣的人的懲罰。黑暗中的戀人只配載地獄裡飽受煎熬。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瘋狂激烈是我的樂音,殘忍、暴力、殺戮是我的武道,這樣的我如何會擁有尋常的戀情?那些溫文如玉、謙謙君子的男子我如何會喜歡?在我懷中這個毀情滅性的男人是上蒼予我的安排,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西日昌又猛地放開我,他脫下身上玄色外袍,裹住了我的身軀。陳風急趕而回,遵照西日昌開的方子,抓了藥。西日昌親自為我煎藥,原本燙酒的爐子擱上了藥鍋。我看著他控火守鍋,一縷散發撞到了火苗,發焦卷,他渾似不覺,一雙丹鳳只盯著鍋火。我的視線飄忽起來,飄過火紅的火苗,傾瀉的烏髮,飄過他的肩頭,飄出窗外。一角樹影始終婆娑,黑夜永遠彌散著誘惑的光芒。後來我平躺了下來,黑路我已經走得太多,陷得太深,時日太久,我不為自己想,也該為我的孩子著想。在彌散藥味的車廂裡,我仿佛新生,我尋到了我自己的光亮。我從一個只有仇恨的冷漠天地裡,墮穿黑美絢爛的無底欲壑,闖入了人心的地獄,面對這樣的命運,任何逃避絕望都是軟弱。我的黑夜有真實的光亮,那是我的孩子,我腹中孕育的新生命。從他開始,愛他愛自己……

  「起來,吃藥!」他生硬地道。

  我慢慢靠坐在車壁,看著那只漂亮殘酷的手遞上藥勺,放在薄唇間吹了幾下,再送至我唇前,他的唇帶一抹失了妖嬈的血色。

  我一聲不吭配合地一口口吞下湯藥,最後他捏起一片桃脯,放入我嘴中。我們的目光始終沒有交集。

  四、人是情非

  翌日,一覺睡醒後的西日昌似乎又變回了顧全大局藏鋒斂鍔的君王。他奮筆疾書,一個上午就發了四道文書。兩道發往西秦,一道潯陽,還有一道盛京。他書了些什麼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望窗外的景色。

  他發完了文書,又為我煎了藥,卻是叫我自己吃了。我吃過了湯藥,又過了會兒,侍衛送上飯菜,他道一聲多吃些,便沒了下文。我們認真地吃了自己碗中的飯,菜都夾得很少。飯後,他擺弄了一會兒「永日無言」,撥了幾弦沉音後,遞還給我,我收起放入琴盒。他則正襟危坐,修起天一訣手印氣場來。我還是望著窗外倒飛的景致,春意盎然的油亮,新綠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西日昌收了氣勁,盯著我的側面。我瞥了他一眼,繼續望窗外。風吹多了,少許感涼,我抱住了雙臂,他起身拉出棉被蓋到了我身上,而後又坐回原位。我裹在被子裡,蜷起身子,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縮成不起眼的小疙瘩,至少暫時我想當一個小疙瘩。我做不到在他審視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狀若往素。以前曾覺著和他相處的平靜時光過得飛快,現在卻漫長到似乎盛京遠在天邊,永遠都到不了。

  西日昌終究耐不住不碰我,他挨近我,從背後連帶被子環抱住我,將頭靠在我肩窩上,隨我一同望向窗外。我聳了聳肩,他松了些力氣。我們就這樣消磨了半個下午,誰都不曾主動說話。

  又吃了藥,又吃了晚飯,一日到晚,期間我只噁心過一次。安睡前,西日昌剝去了我的衣裳,我皺起眉頭,懨懨道:「請陛下溫柔些。」

  一瞬間,西日昌的面色變得極其難看,他抓著玄衣,低低道:「我只想摟著,不想旁的。」

  「多謝陛下垂憐。」我從玄衣裡輕巧地脫了身,滑溜溜地鑽入被子,他很快跟進,一手輕搭我腰際,沒有緊貼。我聽著身後他隱約輕歎,一時間我覺著胸口又堵住了。

  誤會就是如此簡單,我也誤會他又要侵犯我。誤會的那一瞬,我的情緒也壞到了極點,若非不是他的敵手,若非肚子裡有他的孩子,我也想一手甩他一嘴巴。

  我知道自己在為他找托詞,我心底始終存著傻乎乎的執著。我確實就是個死心眼,在領教過他的毒舌和粗暴後,依然對他有著一份溫柔的情懷。他是我孩子的父親,我平生只此一回愛愛戀的男人。我有幸和不幸,見識了一個強大而有手腕,魅惑而禍害的男人的全部面貌。一個聲音在心頭輕輕唱:前歡算無己,奈何如今愁無計……

  我按捺住百轉千回的思緒起伏,不安寧而難以入眠。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越來越熱,我於不知不覺中,習慣性地摸上了他的手背。那一觸,我心中一顫。我縮了手,卻被他飛快地抓住,而後再無動作。我心頭的歌聲仿佛止了,我終於哭出聲來,為我自己的清醒,為我痛苦的愛戀,為我所受的恥辱和委屈,放聲大哭。

  西日昌急忙抱緊我,我轉過身去,揪著他的衣襟對著他的胸膛痛哭。他起初不知所措,然後不迭輕撫我的後背,這樣的舉動更令我悲痛到無以復加。暴虐和惡毒並不能使我軟弱,加諸我身的痛楚只令我更加清醒,但他溫柔的撫慰和憐愛的神情,比殘暴更折磨,比絕情更傷害。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像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哭出來,像要把過去十餘年硬撐的堅強全都揮霍掉。我和世間所有尋常人一般,期望有一個溫暖歡欣的家園,有疼愛自己的親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和世間所有尋常女子一般,期盼有一位呵護自己的夫君,而後開枝散葉。我並非生來就喜歡決絕偏激,我並非生來就追尋幽暗漆黑。

  在我的哭聲中,西日昌始終未置一詞,只是不停地撫慰我,所以我哭完後,往他衣襟上一擦眼淚和鼻涕,就轉回身,睡覺了。

  從早上開始他就一直刻意引我說話,他撥「永日無言」,他玩手印,他從背後抱住我,就是要我說話,聽我說話。可我能說什麼呢?我抽泣了幾聲,疲累入眠。

  一覺睡醒後,他為我梳了長髮,在我背後輕聲道:「哭出來就好……」

  我心灰意冷地聽了。多麼體恤的言語,可這恰好暴露了他將自己置身事外。他習慣於高高在上,也許把我傷得半身不遂,也就說這麼一句。

  他為我裝扮完,看著我道:「很好看,像個偶人,比偶人還好看。」我沒有應聲,他遲疑了片刻,捉起我的雙手,道:「其實我不想說話,但你不說,只好我說了。」

  我垂首聆聽,看著自己纖細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言語大多數時候是無力的,除了欺騙和誇大,一點力量都沒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裡的言語,有時親眼所見都未必是真實,何況言語?我的氣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說話,他要我回應,於是我悶聲道:「陛下說的都對。」

  他僵了下,握緊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歲月裡,還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他也說不下去了,即便到了無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己的過失。

  「不說了,放開氣勁,讓我再感知一下。」

  我依言,他把脈。那修長漂亮的手指搭在我晚上,仿似搭住了我的來日。我慢慢抬頭,端詳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車廂的幽暗,齊聚在他身上,光與影加之大片的玄衣,營造出一種混雜、壓抑的靜美。我就坐在他對面,卻覺著我們之間失去了距離的尺度。曾經以為的接近其實就遠離,正如我隔絕著外界的冷漠,他也釋放著海市蜃樓的誘惑,而現在我們之間難以用距離來衡量。遠隔銀河的呼應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兩種距離,兩種都是。

  「比昨日好些了。」他毫完脈,並未放手。

  我望著那雙恢復平靜、深不見底的丹鳳,攥緊雙拳憋出一句話:「絕不放手?」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艱難地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竭力放鬆自己,將話說順了。

  「我也想揍你一頓,咬下你幾塊肉,將你待我的種種盡數還你,可那不行,我與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氣,沉靜地道:「我們有了孩子,外面還在打仗,現在我別無所求,只望我們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後的日子沒有苦痛,沒有戰爭。我會陪伴你,追隨你,臣服你,請不要再疑我傷我,給我一片安寧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於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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