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妃子血 | 上頁 下頁
九八


  陳風已走到門口,我抱了琴盒,他取了我行李,默然送我出昌華宮。巍峨的宮廷,肅穆的景致,第一次讓我覺著恰如其分。

  一路無言,風冷日暖,越近清華池越暖。水汽隱顯,路面漸濕。我的新居位於清華池僻隅,與尋常宮人的住所並無不同,只是依然掛著衛尉官名的我,受到了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熱情迎接。

  當年那兩位體態豐腴、服侍昌王的宮女死了一位,存活的另一位卻成了清華池品級最高的女官。三年的歲月磨損了豔麗,臃腫了身材,卻使她穩重謹慎,言行舉止無不謙恭得體。從其他宮人對她的稱呼上也可得知她的變化,他們喚她婉娘,而婉娘真正的名字叫方婉,依照宮廷規矩,應該稱她為婉姑娘。

  婉娘言,清華池興許是宮中最閑的地兒,一年之中只有冬季有事,所以清華池沒有品高的宮人。身為衛尉的我能住在清華池,是清華池所有宮人的福分。

  我沒有接話,只問了宮人的名姓,一一記上心頭,而後便入了自己的新舍。

  我的白日開始空閒,除了每日上午慣例去下演武場,整個午後都待在清華池,西日昌再未傳召我,我也不想挪步去書院或別的地兒。

  晚上則空了。我胡思亂想著,或許我的身手已到了不需他再指點的地步,又或許沒有必要再練了。我的武道和武學走的都是音武,學了羅玄門那麼多龐雜的武學,也夠了。業精于專,武也一樣,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西日昌的殺手鐧是什麼。在此問題上,他與我一樣,都留了一手。

  我修天一訣時間越久,就越覺著天一訣的外篇更深玄。它的總綱仿佛是根粗大的主幹,外篇則是一條條難以窺視無法揣摩透徹的枝條,枝條的方向我漸漸能感知,但離把握還差得很遠。而學了羅玄門大部分武學後,我隱約還有另外種想法。這天下最深的武學和天下最雜的武學,是有共通的。一個是無窮無限的衍生武學,一個是海納百川的包羅萬象,一個叫人思難明,一個令人學難全。換而言之,一個由簡至複地延伸,一個鋪張廣面地匯攏,頗有些兩個極端的意味。

  晚上也該空了,我住到清華池沒過幾日,西日昌便出了盛京迎親。他把宮廷交給了我和蘇世南,帶走了半朝的臣子,場面宏大地去迎接他的新後。

  一日午後,我在昌華宮偏殿佈置鸞鳳宮守備的時候,在鸞鳳宮宮圖下,終於看到了丹霞公主的畫像。

  我也看了很久,畫像中的少女確實國色天香,但更令人動容的是她的嬌嫩,冰肌玉骨吹彈得破地可人。大杲後宮不缺絕色,但徐端己卻是絕色中的殊色。集南方女子的嬌柔,南越公主的瑰麗于一身,連身為女子的我看了都移不開雙目。這樣的少女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飛了。

  「大人……」侍長道。

  我放下畫卷,展開了鸞鳳宮宮圖。

  出偏殿,回了清華池,我開始彈「永日無言」。沒有用氣勁,更不談匿氣,只是隨性撥著平淡的曲調。

  這一折《慶清朝》,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樂聲共水流雲斷。那一折《十二曲闌幹》,歸雲一去無蹤跡,水作琴中聽,風催景氣新。

  冬日高懸,清華水流,最終融為晨鐘暮鼓,咚咚的琵琶,索然的樂音,倒是不用心亦手熟。

  四 黯然銷魂

  嚴冬與春界限十分模糊,大雪紛飛的日子,聽聞西日昌返城,於是宮廷更加忙碌。我每日對著一池碧波水霧繚繞,卻很清淨。溫泉禦湯,除了帝皇,無人可享用,也無人輕易走近,正合我修煉匿氣下的音武。

  羅玄門人匿氣下所修的氣勁,都是一分一毫經歲月磨礪,點滴積攢而出。我這個異數,從初次出氣勁就呼嘯成風,而到現在,「永日無言」已然能任意激起道道水牆。我想若能將清華池的池水都濺飛了,我就可在匿氣狀態全傾氣勁。

  想像是美好的,實際還遠不能及。水性至柔,比起昌華宮我的房牆,難對付多了。所以清華池的水牆一道道豎起,又一道道撲落,嘩啦啦的,似掌聲,更似嘲笑。我並不在乎水聲,只聆聽我的琴聲。

  水霧蒸騰之中,梅紅點點時隱時現,信手成曲,古曲扶風見梅莊穩而出。

  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都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豐神異彩,誰知道嫦娥奔月不復返,誰知道年年花開年年花落,不見人面只見花。彈一曲流淌指間的樂音,送別那不知為誰紅的早秀,好過將芳華葬送於日復一日的蹉跎。

  曲終我輕籲一聲,原來我還是有些感傷的,自嘲接踵而至,早知宮門一入深似海,色未衰而情先弛,還有什麼可唏噓?我自彈我的琴,修我的武,那禍害去禍害別人了,應該為別人唏噓。

  彈指之間,禮炮轟鳴,佳期倏至。眾宮人都換了吉慶禮服,我依然一身灰裳,披著銀白裘袍。婉娘看不過去,贈我一襲紫紅背夾,道一句:「這衣袍當年先帝所賜,英武了些,從不敢上身,而今總算得遇了正主兒。」

  我一怔,她已手腳麻利地替我脫了外袍套上背夾。細錦亮麗,邊綴絨毛,在我身上展開,確實整個人一精神。婉娘捧著我的白裘,微笑道:「我就說嘛,大人氣度不凡,什麼色的衣裳上身都好看。」

  我謝了她,她的兩句話一般宮人只會說後一句,前一句是說不來的。

  黃昏前,我趕到昌華宮,就位於蘇世南身後,而後垂首。宮廷的那一套禮儀儀式煩瑣,我跟著蘇世南照做總不會錯。

  百官就位,鼓樂喧嘩。我恍恍惚惚地聽著,頭也不抬。陳雋鐘說了什麼話,西日昌如何攜新後入殿,後來又是什麼禮儀,我都恍惚了,總之蘇世南行什麼禮我依葫蘆畫瓢。

  合巹筵前旨意有,笙歌疊奏迎新偶。和著這一段,百官祝賀。又磨蹭了一會兒,入席了。坐我身旁的蘇世南盯了我一眼,我知道要舉樽了。慢慢地抬起頭來,雙手捧起酒樽,對向帝皇和帝后。西日昌正滿面春風,他身旁的南越公主頭戴鳳冠,透過珠簾,也能窺見粉頰映花。

  西日昌又說了句什麼,跟著率先飲盡禦酒,賀詞雪片般紛至遝來,霎時間,宮廷暖雪漫天。

  我跟隨蘇世南飲酒,醇酒佳釀,入口卻覺不夠辛辣。耳畔人聲樂曲嘈雜,再次莫名想到一句:今朝重複理鸞弦,檀香口,細腰柳,豔比舊歡無可否?

  酒味變苦。道是無情卻有情,過去將近一年的時光裡,我仿佛已經習慣西日昌伴隨身旁,仿佛已經以為自己的夫君就是自己的。而西日昌對我的種種,似乎確實另眼待我,似乎一度用心專注,可到了此刻,他還是還原為帝皇,中意於他最喜愛的香嬌玉嫩的花骨朵。

  過了很長的時間,我才隨蘇世南及眾多臣子告辭離場。

  滿月潤瑩,群星失色,我抱著「永日無言」對坐清華池。幽暗的池水,朦朧的水汽,不時汩汩冒出的氣泡,有點可笑。我沒有彈琴,耳畔卻迴響著旁人的樂曲,激蕩時此起彼伏穿雲裂石,低婉時百轉千回哀感頑豔。

  有一個很壞很奸極有手腕的男人,曾經傷害我羞辱我,又寵溺我憐愛我。有一樣我以為差不多是我的東西,現在是別人的了。

  擁有時覺著是枷鎖是桎梏,負累重重,失去時一身輕鬆,卻生感慨。

  「中正九天」被他湮滅於閬風湖,難道我要將「永日無言」投擲于清華池?算了吧,當時投奔他就是葬自己於黑暗,只要有朝一日他揮軍西進,我還有什麼不可以忍受?

  小八,要堅持住……柳妃的話很有見地,出她的眼觀,入我的境地。

  我默默枯坐了許久,宮廷漸漸人聲消散。夜已深,想彈琴也不合時了。但是當我起身,赤腳踏上卵石地時,氤氳的清華池旁一個熟悉的身影模糊地出現了。

  西日昌脫去了喜服,一身素白的裡衣,披散長髮,無聲地向我走來,一個詭譎的音符頓時在我心頭炸響。

  「死心了嗎?」他面上帶著神秘的微笑,丹鳳深邃到投眼即墜淵底。

  跟著詭譎的音符,暢響的是跳動的旋律。什麼在跳?什麼在燒?我只覺著身體裡激揚起難以遏止的洶湧情緒。

  我真想殺了他!

  一句死心了嗎?一語雙關。對他死心了嗎?死心對他了嗎?

  這個不該此時此地出現的人正一步步逼近,我渾身汗毛都戰慄,抱緊「永日無言」,不禁後退一步。

  他丹鳳流光,他發如瀑布,他鬆散的衣襟貼著修長的身軀,他整個人都迸發出強烈灼目的光彩。他咄咄逼人,他曖昧誘惑,他的薄唇一直浮著難以琢磨的微笑。

  我又連退三步,腳後跟卻告誡我到了池邊,無可再退。

  「死心了嗎?」他再度問。

  清華池水的迷霧再也遮掩不住我們的表情。他一直玩味著我似哭似笑的眼,一直緊盯不放。我身體裡的旋律已然成曲,頓挫抑揚一字一板,又如泣如訴繞梁揪心。

  他離得更近了,我左顧右盼,都是朦朧水汽,都是氤氳霧繞。必須要抉擇,逃吧,心裡的曲調狂亂呼應,只要逃過這一時就好。

  就在我踮腳的時候,他止步。旖旎水色旁,他掩笑展袖,向我伸出一手。寬鬆的白衣,有力的手腕,指尖向我。順著他的手往前看,身若瑤樹臨風媚,神似山峰捧日高,此刻靜姿凝眉比适才逼人的氣勢更強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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