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妃子血 | 上頁 下頁
六六


  儲秀宮的最後一日,應屆秀女們終於盼來了她們的陛下。時間是午後,我親自接駕。跟在西日昌身後,俯看跪了一地的人,如同走進一個花園觀看滿園的桃羞杏讓。

  西日昌上位端坐,我佇立其後,聽女官一一報花名,看花兒朵朵蓮步來,聽花語儂儂香香一片。

  點到名的女子上前,禮後柔聲細語道上名諱出身,或喜或無奈地叩謝。五十六名秀女只有七位進身才人,餘者皆為寶林。寶林雖也算皇帝的女人,但實際只充各宮的大宮女。

  七位才人手持西日昌所賜團扇,留在了殿中。西日昌的眼光很毒,七女無不窈窕婀娜溫順可人。只是不想,他點選花名後,喝了口茶的工夫就走了,七女的新去處全交由了宦官總管。

  我跟著西日昌穿過跪地相送的才人們,團扇,這賜物已昭示了她們日後的命運。應季之物,應季之花。時值初夏,我想團扇多少能上上場面,花骨朵一般嬌嫩正是時候。

  晚膳過後,西日昌在我重回大杲後第一次翻了玉牒。一堆各色的名牌,他挑起一枚放下一枚,撥來翻去,最後才掂起一枚,看那淡青色,是才人。我正打算恭送,他卻從背後抱住我,將玉牒遞我眼前,上面三個娟秀小字:孫文姝。

  「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他在我耳畔問。

  「不知。」能猜到才怪。

  「我想到一個笑話。」他笑道,「從前有個窮人家的孩子對他爹歎,什麼時候我們家才能跟皇帝一樣天天吃上白米飯?他爹罵了句,沒出息的東西,皇帝天天吃的是紅燒肉。」

  這個笑話很古老,我也聽過,不過就算是頭一回聽,我也沒笑。

  「每個人心底裡都有樣最好吃的東西,吃過了那滋味,再吃旁的就寡淡無味。」

  我道:「紅燒肉多吃會膩。」

  「有的肉怎麼吃都不膩。」他在我後脖上吮吸,輕微的酥麻感令我不禁搖了搖頭。他留下一枚吻痕後,將頭又枕於我肩窩,「可以紅燒、清蒸、粉蒸、油炸、火烤等各式烹法,配上各色素材,花樣不計其數……怎麼會厭膩呢?」

  我唯有再次搖頭和再一次被吃幹抹淨。

  我隱隱覺著我們之間開始有些不同了,從何時開始,如何開始,無跡可尋。他也不同,我也不同,但這不同與戲曲話書中的男女之情差別極大。那些慧眼識英雄、私定終身幾乎都是女子對男子一見鍾情,而一騎紅塵妃子笑,烽火臺上戲諸侯,兩位君王前者亂了國本後者斷送江山。我們都不是。我們唯一和世間所有男女都相同的是,男人要,女人受。

  從覺著有些不同後,我深種於心的仇恨仿似也淡了幾分。寧靜的日子裡,空閒的上午,除了繼續修行,探究如何以自己的方式釋放匿氣狀態的氣勁,我反省獨自報復葛仲遜的種種行徑,歸根結底還是自己還太弱,但更多其他的欠缺一一清晰起來。殺人也好,處事也罷,成者都借助天時地利人和,而我,三缺三。

  一日上午,蔣貴人與答喜來看望孫文姝。自我搭橋二女,隔三差五孤獨的蔣貴人都會來找孫文姝,只是下午我遇不著她們。

  答喜留在了外間,我請教她,匿氣如何釋放氣勁。我才簡單地說了幾句匿氣的法門,她便打斷道:「我師出羅玄門。」我沒覺意外,一國之君的師門,多一位宮女很正常。但除了這個,她必然還有比天行更大的隱蔽,不然西日昌也不會繞開話題。

  「我們的方式不適合你,天一訣的傳承者,詭異的以武入音,也只有以音出武一條路。」

  一語醍醐灌頂,我謝過答喜的指點。她深深地望我一眼,回了蔣貴人身旁。

  自從傷回大杲,我彈琵琶的日子屈指可數,每每撥弦,眼前總浮現唐洲城關前,空中彌漫的血霧,堆積的死屍。

  往日我不以魔音傷人,單胡亂撥彈,樂音同尋常樂師也有區別。不用氣勁的練手,手指的速度和力量都超過旁人,所以當日蓼花初聽一音,便改了神色。此差別,非精通琵琶的樂師不能感受。

  隨樂音殺人的次數遞增,是亂彈琵琶的音色更加難聽。粗制的「妃子血」,大力的穿透之音,如同鐵錘砸牆,日光中灰塵飛舞。

  我早命孫文姝塞了雙耳,外加手捂,可她面上還是一陣白一陣青。不是氣勁傷的,我還在練手,是被樂音驚的。

  我停下手來,感受到遠去的影衛停下腳步,想了想,開始放柔指間。不急於嘗試匿氣,依然還是練手,但有了曲調,音曲漸漸悅耳起來。遠去的人悄悄走了回來,孫文姝也安定下來。

  這是一曲詞牌,《清平樂》。我喜歡的《清平樂》自然不是女子傷春、田園菊籬,而是一首前人填寫的追古歎今。平淡的曲調緩緩爬升,曲境仿佛帶人踏過平原邁過高山,峰迴路轉,峭壁陡立,江水湍急,月色泠泠水色銀流,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邊愁難寫,極目遠山西風蕭蕭,紅巾翠袖,英雄無淚。

  孫文姝放下了捂耳的雙手,影衛的氣息悠長。「妃子血」發出一聲輕歎,結束了整曲。我深吸一口氣,藏匿起體內原本不多的氣勁,指尖一撥,琴弦如前發出沉悶的起音,但卻少了神韻。軟軟柔柔彈了一陣,《清平樂》成了傷春怨曲。換了平素力道,鬼哭狼嚎。孫文姝立時又捂耳,影衛倒給了面子,堅持了一折,然後神速躥離。

  我調和了一下,以始終力度撥彈,雖然還很難聽,但孫文姝面色好看了許多,而影衛再未走回。《清平樂》在我手中,最終淪落為市井粗鄙的雜樂。屠夫殺豬,菜販叫賣,老娘訓斥小子,追債的上門。估摸葉少遊若在場,哭笑不得後還會欣賞一二,至於旁人,路過走人。

  彈罷,我示意孫文姝取出耳塞,道:「你實話實說,無妨。」

  孫文姝定了定後道:「大人樂藝難以就常人論。妙曲引人入境,濁音擾人清夢。一曲四樣,且差別極大,卻是文姝聞所未聞。」

  我撫過「妃子血」,幽思一縷,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其實市井之樂,是我往常喜好。最初覺著旁的樂師不喜我喜,後來覺著這調調真實不造作,年歲長幾年,又由此感悟到所謂俗雅,大俗即大雅。而現在沒了以往冷情,以沉靜之心再彈,倒有些融入了。

  平素狀態倒是極易以音出武,可惜叫人一聽就覺察到。以音出武,我隱隱覺著自己很接近,就是找不出路徑。或許彈個幾日便能頓悟,與我的樂音武學一般,「細水」長流和煦春風的漸漸入境,必不合我。

  但聽孫文姝忽然驚詫道:「恕文姝眼拙,大人的琵琶似乎做工極差。看表面倒鮮亮,但這音背弧度,琴頭琴相,與好的相差甚遠。」

  我笑了笑,琴若其人,某人做的某人的德行,「說得不錯。」

  孫文姝睜圓了美目,片刻後,低低道:「大人應該多笑笑。」

  我聲即冷,「今日你話多了。」

  當下,孫文姝噤若寒蟬,這一日再不敢多語。

  六 殿前風華

  連著幾日,上午我都在大彈粗樂,略覺奇怪,蘇堂竹一直未來打擾。晚間問西日昌,他只道在研製藥方,估摸師兄兩人又在琢磨什麼毒藥害人。

  一覺睡醒,身旁人已穿戴齊整,正凝神望我。

  「怎麼還不走?」我輕聲問。

  他道:「今兒你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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