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妃子血 | 上頁 下頁
四九


  葉少遊睜大了雙眼。

  既然已下決心拋他於大杲邊境,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先傳他天一訣樂音。

  「還不知你我是否能成功跑出西秦,我將我的心法心得說與你聽,你記下後自己琢磨……」

  「不!」他打斷道。

  「我內傷未愈,再撞上幾個天星七子那樣的人,我定然不敵,你想想你我被人追上的下場!」

  葉少遊眼眸一暗。

  我低低道:「一生萬象,品物流行。其始無首,其卒無尾;一隱一現,一僕一起……」

  我不僅將自己研修的樂音心法說與他,還將天一訣的總綱說了。這浸染我族人鮮血的絕世武學,我曾視為生命,曾堅信學成之後定能報得血仇,但它卻一度使我失望。我用了六年的時間不過修到固氣期,還不如奸人年少的成就。我用了九年多的時光,方才從葉少遊身上恍然大悟,一個心底充滿仇恨的人,是無論如何都領會不到天一訣的精髓的。這便是我只知一,不知天的原因。我的心裡只有仇恨,我的眼只能看到自己。

  葉少遊本不願聽,但音癡的神經很快發作,相與樂相與音,相與這天地下最神奇的武學。我看著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率真之人,葆純而悟天,而今我淳樸已殘,孽根深種,再不復當年無知的天真,世間人事於我都黯淡了顏色。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同嚼蠟,再俊美的人物到我眼裡只一具皮囊,天地間的萬般樂音於我只有一音,殺!

  我放緩了語調,也放舒了心境,逐字逐句夾雜著天一訣對葉少遊闡述了我的以武入音。商船行水,仿佛無限遲緩了時光,月夜靜幽,水聲撫船。我漸漸錯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天地永常在,日月固更迭,江水常流,樹木向陽,人以群居,物以類分。風聲、水聲,吐納聲,人世間最自然的樂音,無一不是微弱的。相形之下,我的天一訣樂音是充滿毀滅力量的災難,風卷沙石冰封千里,甚至海嘯咆哮地震山崩。

  我的氣息驟然紊亂,猶如一個苦心鑽研半生的技師,突然察覺過去所有的心血都花費于劍走偏鋒,那種不甘和追悔穿透了魂竅,逆流了腦漿。這就是天嗎?廣容眾聲,博愛蒼生,漠視甚至排擠稀少異音?這就是我耗盡血淚心力卻進展緩慢,但凡進展都需以血以傷鋪就的天一訣?

  我怨極反笑。所謂天下絕學,不過如此。所謂天下絕學,也是人編就的。我能理解,自己不喜歡的就厭惡,自己所愛的就褒揚,因為我自己也這樣。我就這樣了,汝輩去甘棠遺愛,我走我的不歸路,至死。

  既生強聲,既生殺音,天地間就有它一席之地。若無,以我殘生創存便是。前人能譜白晝之天,我為何不能撰個黑漆之天?何況黑白相對,晝夜相生。

  葉少遊皺眉望我。我收了笑,輕輕道:「天生天殺,你為音而生,我為音而死。我將所學所研盡數話你,也算不辜負這絕學的創始者。」

  葉少遊驚歎出聲:「這是……」

  我望著江水東流,低低道:「沒有猜錯,這就是。」

  「不同的人讀它會讀出不同的武學。目下統共有五人有緣於它,二者從武,三人以武入音。你我二人,另有一身世坎坷的女子,但我沒告訴她這就是天下武者垂涎,甚至不惜犯下罪行奪取的秘學。」將天一訣轉陳于蘇堂竹及那人,是我逼不得已,授之蓼花是她苦求淚訴些許感動了我,而今說與葉少遊,卻是無怨無悔。恐怕這全天下,也只他一人配得天一訣!

  葉少遊痛苦地道:「你……這可是你黎族以一族性命換來的,你就這樣傳給我了?」

  我歎道:「當年贈我之人將它與我後,道:他這一生再無遺憾,我此刻的心情也正如此。藏金于山明珠沉淵,非我所願。」

  葉少遊躊躇無措,我又冷冷道:「忘記它的本名,你我兼以武入音。」

  葉少遊掙扎了半日才安定下來,對我一揖到底,沉聲道:「今日為師,少遊此生銘記。」

  「少來,你我一入大杲,從此便是路人,縱然相逢也不相識。」

  夜風轉涼,黎明前最黑暗。有人低歎,有人拋諸腦後。

  重臨唐洲,這西秦最東面的重城。當日西日昌還是昌王,曾在此地聯絡大杲官員,使董舒海越境來迎。當時我未及細思,如今想來蹊蹺之極。西秦與大杲兩國表面上友邦睦鄰,但率軍過境這等大事,乃兵家之忌。董部屬軍連夜開拔唐洲城外,往小裡說是騷擾邊境,往大說去那就無邊了。可後來直到西日昌篡位功成,唐洲城的事也從未上過檯面,難道大杲軍士真倡狂至此嗎?還是唐洲城的西秦守將怯弱無能?

  「你在想什麼?」身後葉少遊問。

  我頓了頓道:「在琢磨,今日吃些什麼。」

  葉少遊道:「一缽食一碗水即可,這些日不都這樣過來的?」

  我點頭,一路上淡飯涼水,清苦之極,葉少游卻連眉頭都未皺過。我當過乞丐,再苦的日子也熬過,但葉少遊在逃出越音坊前卻從未短衣少食,難為他能細嚼慢嚥地吃糠喝稀。

  「今日有所不同,吃過這一頓,我就再不管你死活。」

  葉少遊沒有刺痛,他的眼底只有深深的哀傷,那種目光仿佛看穿了我的軀殼,揪出我厚重盔甲重重包圍下的唯一弱點。我不喜歡。

  「看來你連這一頓都不想吃了!」我別轉了頭。

  我將身上不多的銀錢一半買了乾糧,另一半背過葉少遊一起塞入包袱。

  「拿著!」我將包袱丟給他。

  「你不是西秦人的主要目標,他們還是要捉我,你跟我在一起出境反而不安全。再說現在我功力恢復了六七成,我不需要你了!你自己找個地方安靜待著,我會先驚動他們,乘亂你就給我走!回了南越,再不准出來!」

  葉少遊捧著包袱,遲疑了片刻才斷斷續續地道:「你……黎姑娘……你……」

  我見不得他這樣子,冷冷打斷道:「有什麼話就快說,說完就走!」

  葉少遊帶著份傷感,輕聲道:「珍重。」轉身後,他垂首道:「其實你騙不了我,一時能騙,過後想想我就明白了。」

  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于陽光燦爛的唐洲街道,我的世界終於回歸一片黑暗。葉少遊他帶走了天一訣,也帶走了我心底唯一的一道陽光,從此後我將與光明決裂,一黑到底。

  他說我騙不了他,不是指賣馬,而是指這個。

  笛仙葉疊,他知道他說服不了我,他知道他離開我才是真正待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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