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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奚氏道:「陛下不知道嗎?夫人從宮中出來時,已經懷了兩個月身孕,後來比奴婢晚了十天生下了一名小公主。夫人不喜歡小公主,當時便命人將她扔了。奴婢悄悄抱了過去,只讓人哄她說已經扔了就完事。隔了半個月,奴婢看她一個人在哭,便又把小公主抱給她看,只說是奴婢的孩子。夫人母女天性,喜愛得不得了,從此便將小公主帶在身邊,卻並不知道那便是她的孩子。奴婢怕她發覺,反把自己的女兒送出了趙公府,雇了個奶娘養著,不到三個月大時,得了急病,便死了……」

  她嗚嗚地哭道:「可憐夫人,她至死都不知道她天天抱著的女孩兒,就是她自己親生的骨肉。」

  苻堅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一掌擊在案上,低吼道:「她死了?不言死了?」

  奚氏點頭道:「後來奴婢打聽到,聽說朝廷軍隊來勢洶洶,趙公便讓部下帶夫人南走新平,先去五將山一處佛堂暫避。不久,趙公兵敗被殺,陛下仁慈,未傷趙公妻兒。但夫人在五將山聽聞,竟在那佛堂裡……橫劍自刎了……」

  「自……刎……」苻堅喃喃念著,臉色一片灰暗,身體更是一晃,已向一邊栽去。

  楊定大驚,忙沖了過去,扶住苻堅。奚氏也慌亂地倒了茶來,遞到苻堅唇邊,熟練地按摩著苻堅的後背,為他順氣。

  碧落面色蒼白如紙,癡了一般,只默然坐著,宛如泥雕木塑,無知無覺。

  苻堅喝一口水,搖了搖手,低啞著嗓子道:「我……我沒事……」

  這一次,他沒有自稱朕。

  他疲乏地坐直了身子,扶了頭,勉強穩住心神,歎道:「朕早便料到,那麼多年,一點音訊也沒有,她一定……一定已經死了。可她又何苦,何苦如此恨朕!」

  空氣一時凝默,奚氏張了張嘴,大約想問什麼,到底無法問出,於是流著淚垂下了頭。

  第二十六章 劍氣近 落日寒塵伴君行

  良久,苻堅似振了振精神,問道:「那麼,那位不言不想認的小公主呢?在哪裡?」

  奚氏伏地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小公主六歲時,奴婢想著她金枝玉葉的,還是回到父親身邊比較妥當,省得跟著奴婢在鄉間受苦。因此奴婢帶了她前往長安,誰知……誰知半路遇到一股亂兵沖來,把我和小公主沖散了。奴婢尋了好久,都找不著,找不著……奴婢沒法子,獨自趕往長安,拿了夫人的畫像作表記,要求進宮見陛下,希望陛下派人尋找。」

  苻堅皺眉道:「的確有宮廷衛尉送來不言的畫像,但朕沒接到求見的通稟。派人去尋找送畫之人,那人已不知去向。」

  奚氏點頭道:「宮中守衛說,陛下去征伐燕國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奴婢等不及,便先回京城我夫家的商鋪查看。聽說我那丈夫早因重病在身,回信城去了。奴婢不放心,匆匆趕回信城,誰知丈夫已經死去,小叔帶了我的孩兒,不知搬往何方去了。奴婢只得寄居在林家,刺繡為生,直至如今……聽說陛下來了,奴婢便知道,再不說這小公主的事,奴婢只能帶到棺材裡去了!」

  奚氏放聲大哭,「陛下,請您無論如何,想法找回小公主……」

  苻堅笑得恍惚,眼神也虛空一片,似看不到希望,「那小公主,丟失了多少年了?十二年?還是十三年?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怎麼找?」

  奚氏高聲道:「夫人給小公主取了名,叫碧落。她說碧落黃泉都要找到她想找到的人,所以取名碧落!夫人姓雲,所以小公主應該記得,她叫雲碧落!」

  苻堅頓時僵住,連呼吸也一時止住。他努力地轉移視線,投向碧落時,只見碧落雙眼迷蒙茫然,身體由木然漸漸開始顫抖,忽然之間便如風中飄搖的樹葉乍被冰雹彈落般,身子一軟,已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上。

  「碧落,碧落!」楊定慌忙大叫,一把攬過她,抱於懷中,一邊按掐她的人中穴位,一邊連連呼喚。

  奚氏頓了一下,忽然如護犢母虎般縱躍而起,撲向碧落,敏捷得簡直不像個花白頭髮垂垂老矣的婦人。楊定還沒弄清她想做什麼,便見她瞪了一會兒碧落的臉,也不管她正躺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裡,便扯下她幾乎半個胸的衣襦,扳過身來看她的後背。

  後背接近右肩處,有一粒偌大的紅痣,如珍珠般瑩亮。

  「碧落,碧落啊!」奚氏也顧不得將她的衣衫理好,便將她搶過自己懷裡來,痛哭不已。

  楊定尷尬地望著空了的雙手,然後緩緩放下,撐著地,望向苻堅。

  苻堅看不出是喜是悲。連日來的疲於奔命讓他的唇色泛著青白,褶皺處微見乾裂的血紋,此刻正形成上揚卻顫抖著的弧度,如乍暖還寒時候,候鳥抖索著欲要張開的翼翅。一聲若有若無的輕歎在動盪的空氣中散開,悲傷得不像自一代帝王的口中發出,卻有一滴兩滴晶瑩的淚珠,清晰而無聲地從眼角滾落。

  「不言,不言……碧落,碧落……」他呻吟般念叨,緩緩近前來,撫著碧落的面頰,和她那頭濃密的烏髮。

  碧落的眼睫如同初破蛹而出的蝶翼,帶了溫潤的潮濕,輕顫著伸展開來,露出同樣潮濕的黑眸。

  「奶娘……奶娘嗎?」碧落那樣纖弱而無力地喚著,纖長白皙的手指,在那張依稀還能找出幾分熟識的臉上撫摸著,撫摸著,尋找著小時候讓自己溫暖安心的感覺。

  「真是……我奶娘……」碧落忽然勾住了奚氏的脖子,緊緊抱著,低低地抽泣,雙肩抽搐得厲害,卻不像奚氏那樣放聲大哭。

  「碧落不要哭啊!我的碧落最喜歡笑,一天到晚笑著。給你縫個布娃娃,你抱在手裡,睡覺都在笑,笑得比夫人還好看……我只看你那一笑啊,心花兒都開了,覺得什麼苦都值得了……這十幾年的夢裡,都是你在笑著!」奚氏一邊哭,一邊用她粗糙的手,去擦碧落的眼淚。

  碧落也曾笑著,一天到晚笑著嗎?

  那真是碧落嗎?像冰淩子一樣的碧落,像木頭一樣的碧落,針紮了都不知道疼痛的碧落……

  真是碧落嗎?

  楊定望向苻堅,唇邊是那一抹慣常的微笑,明亮的眸子卻結了厚厚的一層水霧,潤濕了濃密的黑睫。

  苻堅慢慢將手掩住自己的額和眼,搓揉著濕潤的面龐,似在努力平抑著自己的情緒。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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