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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人人都說,慕容氏姐弟專寵,宮人莫進。卻不知,專寵的只慕容沖一人而已。而更無人知,苻堅所癡迷的,只是慕容沖那雙令人看不明晰,卻只想深深探索的眼眸而已。

  直到秦相王猛再三曉以利害,為不讓氐人與鮮卑人矛盾愈加激化,苻堅才將慕容沖送出宮去,安置在阿房城,那個秦始皇所建阿房宮的故址。

  他知慕容沖性情雅潔安靜,只恐他住不慣,以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特地在阿房遍植桐竹數十萬株,以供他賞玩遊樂。

  隔了半年,待平陽太守一職空缺,他才將十五歲的慕容沖安排過去,出任太守之位。

  細論起來,慕容沖雖也練武強身,可素來寧和恬淡,倒與晉朝那些清談名士相類,何況年紀又輕,並不夠格當一郡太守。但苻堅滿心只疼惜著這個溫雅的少年,特地挑了平陽這座三晉名城給他。據傳那地方為堯、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民風淳樸,易於管理,便是慕容沖才識欠缺些,也是不妨了。

  而慕容沖一走,他才又將目光重新投回那些曾與他共同生活過的張夫人、蔡夫人身上,而清河公主……

  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覺,已經很少再去探望她了。

  沒有了慕容沖的紫宸宮中,只有成為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她的眼神一年比一年沉靜,沉靜到讓苻堅後悔,後悔當日不該讓這女子入宮,誤了她的一生。

  如果她在宮外,過得應該比現在快樂很多吧?應該還和原來那樣,頤指氣使,任性地敢對天下之主大聲說著:不!

  只為歉疚見到那樣沉靜的眼神,苻堅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歲月不曾踏足過紫宸宮了。

  慕容夫人熟悉的臥房近在咫尺。

  低垂的銀白帷幔,光彩流離的珍珠隔簾,在燈影中搖曳的翠竹屏風……一切陳設,宛如十年前。

  踏入房中,依稀便記起,當日這屋中,也曾傳出來銀鈴般的笑語,美好如天籟。那時,這屋中住的,是十四歲的清河公主,而不是二十七歲的慕容夫人。

  周圍很安靜,沒有慘叫聲,沒有呻吟聲,也沒有哭泣聲,一如慕容沖走後,那安靜的十年歲月。

  風過帷幔,拂開一角輕紗,便見著那床榻上靜臥的女子,面如白紙,清眸緊閉。

  幾個宮女圍住她,掩著嘴,欲哭,卻不敢,似怕擾了這女子的清夢。

  「清河……」

  禁不住地,苻堅輕柔地呼喚,奔到床邊,小心捧起那蒼白纖弱的面龐。

  「陛下!」幾名宮女齊齊跪下磕頭,「請陛下救救夫人!救救夫人!」

  苻堅摸著了慕容夫人的手,如十四歲那般細弱而無力,幾乎感覺不出脈搏來。

  「太醫!太醫!」

  苻堅壓低了嗓子呼喝,也似怕驚醒了這沉睡了一般的女子。

  兩名渾身濕透的太醫上前,小心把了脈,又將眼瞼翻開查看了,便一齊跪下,「請陛下節哀順變!」

  苻堅大怒,指著慕容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壓著嗓子吼道:「她還有氣息,你們沒看到嗎?」

  太醫額上不知是汗還是雨,只是不斷磕頭,不敢言語。

  這時,慕容夫人的手指輕輕動了一動。

  只那一動,苻堅立時驚覺,忙攬住她,小心將她依在懷裡,柔聲道:「清河,清河!」

  慕容夫人的眼睫動了幾下,終於吃力地張開,露出一雙霧氣冉冉的眸子,不再清如水,卻如初生的嬰兒般,轉動半天,都似找不到焦點。

  她輕輕地嘆息,「好黑啊,為什麼不點燈呢?」

  第十四章 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

  苻堅抬頭,臂粗的蠟燭高燒,卻被門縫吹進的風吹得撲閃不定,連銀白的帷幔也宛若蠢蠢欲動的暗影,揮之不去地飄蕩著。

  「快,快,多點幾盞燈來!」苻堅說著,將慕容夫人擁得更緊些,「別怕,是……是沒點燈。」

  慕容夫人便笑了。

  很輕柔的笑,在燈光下迷離如夢。而她也似在夢囈,「是你嗎?你來了嗎?」

  她指的,是他嗎?他已經十年沒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宮了。這十年,紫宸宮對慕容夫人來說,只是一個華麗的牢籠吧?她又怎會在夢囈時,還問起他來?

  苻堅遲疑一下,到底低低地回答道:「嗯,我來了。」

  慕容夫人舒緩地嘆息,「知道嗎,我剛才又做夢了。」

  苻堅問:「什麼夢?」

  「夢見……銅雀台啊。你和我說……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慕容夫人笑得無邪而燦爛,一如十四歲時那個無畏無懼的天真少女,連聲音也嬌儂起來,「知道嗎,那時我好恨你……」

  恍惚,時移世易,又是銅雀台,冷風瑟瑟間,兩個胸懷天地的男人,對著那個少女暢朗而笑。

  少女說:「我不降秦,絕不降秦!」

  苻堅回答道:「清河公主,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

  年少的清河公主揚著細細的眉,高聲挑釁,「你可以降天下人,卻降不了我!」

  看著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邐著一條明霞般緋紅的長裙從身畔走過,尚是飛揚跋扈年華的苻堅大笑,「我們可以賭一賭,看我能不能降得了你!」

  亡燕曾經的君主和太后,在使臣傳遞苻堅的旨意後,幾乎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的公主雙手奉上,如同奉上一份虔誠的祭品。

  苻堅始終沒有問,這場賭局是誰勝誰負。

  或者,對他來說,這場賭局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樣,都無足輕重,不值一哂。

  他所能看到的,是清河公主慢慢斂去了她的驕傲,有時會對著他盈盈地笑,有時會偷偷地望著他和慕容沖親昵的身影發愁。

  微笑和憂愁背後的含意,他從不曾去探索,也不曾覺得有探索的必要。

  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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