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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苻堅低了頭,柔聲道:「清河,是我不好。這麼多年,冷落你了!」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依然如囈語般輕輕呢喃,「花開一時,人活一世,不知可有人,在花謝人亡後,記得那些曾經的璀璨?」

  她頓了頓,自嘲地笑,「或者,從不曾璀璨過。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幻想,是不是?」

  苻堅無法回答,只將慕容夫人更緊地貼在自己胸懷間,恍惚覺出,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又恍惚覺出,自己的錯過,分明只是有意的錯過,便如這些年的冷落,只是有意的冷落。他不敢說,從不敢說,這女子漸變的眼神,讓他不由得從最初的欣賞,變作最後的逃避。

  他欣賞的,並不是她;但他逃避的,卻的確是她。

  慕容夫人緩緩地伸出手來,撫在苻堅的面頰,接著是眉間。觸感光滑如玉,卻沁涼如冰,反反復複,摩挲在那緊皺的眉心。

  「苻堅……」十多年來,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堅的姓名,「不要伐晉,順其自然吧!你會更快樂,更快樂……」

  「不要伐晉,我會更快樂?」苻堅忽然迷茫。

  攻伐晉朝,一統天下,那是苻堅多少年來的志向!

  可不伐晉,他會更快樂嗎?真的嗎?

  耳邊,似又傳來少女清脆的笑聲,「法哥哥,堅哥哥,誰能一統亂世,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誰就是我雲不言的英雄!」

  有青衣男子雲淡風輕的溫文一笑,又有貴族少年意氣風發的驕傲一笑。

  所有的愛恨情仇,在那一笑間深深種下……

  「我希望……你能快樂……」慕容夫人努力感覺著指間的暖意,蒼白的笑容,忽然便如琉璃般破碎開來,「苻堅,我輸了……一敗塗地……」

  「夫人!」有人嘶啞地叫著,門被霍地推開,搖曳的燭火猛地一晃,驟然熄滅。

  慕容夫人的手,幾乎在同時,無力地垂落。

  苻堅的臉龐還殘留著那冷玉一樣的觸覺,而伊人的身軀,卻已漸漸地冷了。

  碧落披頭散髮,滿臉憔悴,趔趄著沖了進來,怔怔地望著床上美麗剪紙般的黑影,腳一晃,猛地撲倒下來,慘烈地放聲大哭。

  慕容沖,慕容沖,你知道嗎,你姐姐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明明還在做桂花酥給大家吃;明明還在問我,花開一時,人活一世,為了什麼。

  為了有人記住,還是為了這觸手可及的死亡?

  楊定慢慢踱進來,望著死去的慕容夫人,痛哭的雲碧落,還有如在夢中的苻堅,居然好久才壓下了喉中悲傷的氣團,俯身行禮,「陛下,請節哀!」

  苻堅一點一點觸著那漸漸僵硬卻依舊美麗的面龐,許久,忽然從喉中迸出低吼道:「誰做的?到底是誰做的?」

  楊定遲疑,然後答道:「剛有太醫檢查過,紫宸宮中做點心的桂花,被人滲入了大量的鶴頂紅。吃過桂花酥的慕容夫人和她的兩個貼身宮女,都已經……蔡夫人那裡,是慕容夫人遣碧落姑娘送去的,據說是因為桂花對蔡夫人的身體頗有助益。」

  苻堅冷冷看著楊定,聲音抬高了不少,「我只問你,是誰下的毒?」

  楊定側過臉,望向碧落,「這便要問碧落姑娘,這桂花,是從哪裡來的了。」

  碧落才被灌了藥,恢復了一點神智便趕了過來,誰知連慕容夫人的最後一面都不曾見上,正是傷痛得摧肝裂膽的時候,楊定問了兩遍,都不曾回答。直到苻堅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起,她才抬起了頭,卻還是一臉的迷離傷痛,不知是因為慕容夫人的死,還是因為她自己身上的劇毒。

  「這桂花是哪裡來的?」苻堅厲聲問。

  「張夫人……」碧落啞著嗓子,模模糊糊地回答,「益州貢來的桂花……張夫人讓我帶回紫宸宮。夫人很喜歡,她說沖哥喜歡吃芝麻桂花酥,讓我學著做……」

  「你的意思是我給你的桂花裡放了毒?」門口驀然多了一人,深紅長衣,容貌美麗,小腹高隆,眸光卻淩厲異常。

  正是苻堅的寵妃張夫人,大約終於被連死兩名宮妃之事驚動了。

  對碧落而言,誰放的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夫人死了,慕容沖一度相依為命的姐姐死了,死在碧落跟前。

  她竟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沖哥……沖哥……」碧落喃喃地念著,本已虛軟的身體,越來越沉地墜了下去。

  重新點燃的燭火裡,居然跳躍著無數的星子。每一顆星子,都漸漸幻起那個人一雙深深眼眸,明如秋水,深如寒潭……

  「碧落!」楊定叫著,正要上前去攙扶時,但見人影一閃,苻堅的長袖一揮,迅速將碧落的身體托起,穩穩抱住。

  張夫人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慕容夫人,簡潔地說道:「我給雲碧落的桂花不可能有毒,其他各宮也都收到了。就是下毒,也是交在雲碧落手中後被人動了手腳。」

  「你閉嘴!別耽誤這裡救人!」苻堅厭煩地呼喝,抱緊今晚第三個倒在他懷中的女子,「朕不想今天再死一個!」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閉上眼,眉間的傷痛蹙愁如峰。

  張夫人斜飛入鬢的眉挑了一挑,欲待說什麼,又看了一眼苻堅,眼圈頓時紅了。曳著長長的披帛,她挺直了脊背,跨出了臥房,連映在牆上的影子,也比旁人格外地挺拔高傲些。

  「陛下……」楊定領了太醫前來,小心說道,「把碧落姑娘帶到別的屋中診治吧?」

  好久,苻堅才似醒悟過來,垂頭看著碧落。

  平常也見過這女子好多次,只覺她長得清妍冷淡,又從不施妝,步履之間,倒有幾分男兒的英氣,倒也沒放在心上過。但前日在關雎宮中驚鴻一瞥,已發現那素青的背影像煞了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已然存了一份心思。

  如今再看這昏睡中的少女,卸下了清冷,多了幾分憂傷,長睫濃郁如刷,鼻翼挺直卻纖巧,連面部輪廓都那般相似……

  他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

  「快,快救她!」苻堅將碧落交給一旁的宮女,自己立起身來,踉蹌沖到窗前,推開窗戶。

  夜雨夾著冷風撲面過來,打得臉上簌簌地疼,卻打不去那種如在夢中的錯覺,連心口都開始被雨水拍打得抽疼起來。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東堂把那暈倒的少女抱起,對著死去的兄長,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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