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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苻錦兒已撲過來,一巴掌便打在碧落面頰上,「為什麼?為什麼?我母親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毒害她?」

  碧落有些麻木,仿佛那一耳光被打在了別人身上。她只是直直地望著死去的蔡夫人,然後僵硬地跪下,由著苻錦兒胡亂地扳著她的肩搖晃揪打,一字一字地說道:「慕容夫人中毒,危在旦夕,請陛下速遣太醫救治!」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驀地加深,也變作了夜晚的深暗,「你,你說什麼?」

  碧落只看到苻堅的嘴在一張一翕,卻已聽不太清他在說什麼。明滅的寒燈時遠時近地跳躍著,光暈一圈圈擴散,再收縮,漸漸連苻堅的面容也看不清了。她只是本能地繼續一字字地說:「慕容夫人……快死了……」

  苻錦兒忘了再搖晃她,不知不覺鬆開了扳著碧落的手。

  碧落本也中了毒,又一陣急奔,和眾內侍大打一場,全憑了想救慕容夫人的意志力勉強撐著。此時該說的話說完,又失去了苻錦兒的支撐,再也支持不住,身體一軟,已倒在地上,緊按腹部,臉色蒼白,只是一陣陣地幹嘔。

  苻錦兒也想不到碧落忽然倒地,不由退了幾步,倉皇叫道:「我沒用力打啊!我沒打傷她啊!」

  這夜楊定原值守在苻堅身邊,因甘棠宮緊急來報,說蔡夫人病危,方才伴了苻堅急急趕來,恰恰見到了蔡夫人最後一面,並問明太醫,乃是吃了含有鶴頂紅的桂花酥所致。

  因桂花酥是紫宸宮的雲碧落送來的,苻堅、楊定等人不由疑竇重重。又見紫宸宮再三來召太醫,更誤以為是慕容夫人有意喚走太醫,阻撓蔡夫人治療,更是惱怒。因而見到碧落,別說苻堅,便是一向對碧落頗是照拂的楊定,也極是不滿了。

  此時見碧落倒下,二人才詫異起來。苻堅小心地將蔡夫人平放到床上,正要讓太醫查看時,楊定已臉色發白,搶上前將碧落抱在懷中,留心一打量,已失聲叫道:「陛下,碧落姑娘也中了毒!」

  苻堅清俊的眉眼驀地一跳,趕上前看時,只見碧落臉色虛白如紙,唇邊血色散盡,浮了一層灰色,黯然無光。抓過她蜷得死緊的手瞧時,十個指甲,均已泛青。

  輕輕放下時,碧落已暈了過去,天青的素絹長袖,無力地垂落,如流水般傾瀉在纏枝山茶花紋的青磚上。

  似乎有一瞬間,苻堅看到了另外一個久遠的影子,一襲青衣,抱著那個同樣素青衣衫的男子,痛哭流涕……

  而那男子,那樣明朗年輕的面龐,竟是如此無奈,如此悲哀,卻還在笑,那樣溫溫和和,輕輕柔柔地微笑……

  「不言……」他那樣歎息著,想用青袖拂過女子的面龐,卻在舉到半空時,無力地跌落,永遠地跌落。指甲內充斥的中毒後的青灰,和唇邊的黑血一樣,觸目驚心……

  寬寬的袖,如流水般瀉下,傾在青條石的地面,如一大滴無法勻開的淚水……

  「太醫,太醫!」苻堅忽然失控地高叫,把楊定等人都驚得抬起了頭。

  太醫不待苻堅說話便上前診治,不過略一翻眼皮,便回稟道:「陛下,碧落姑娘中的毒和蔡夫人一模一樣,不過中毒較淺,好好調理,應是……能救下……」

  苻堅松了口氣,卻似聽到有人在相同的時間也呼出一口長氣。

  他抬頭,看到了楊定略顯悲哀的面龐。

  「陛下!」楊定低聲道,「剛才碧落姑娘說,慕容夫人……」

  話未說完,苻堅已沖了出去,甚至不待人跟著,就兜頭沖向了紫宸宮的方向。

  那樣深沉的夜間,那樣冰冷的雨裡,他忽然便記起了許多過往,許多他快要忘記的過往。

  苻秦建元六年,他們攻入了鄴城的燕皇宮。

  當慕容氏的男子大多被羈系,他志得意滿地隨著重臣王猛,一起登上了三國時曹操所建的銅雀台,在昔日的歌舞繁華之地,指點著關東河山。東南是平原,肥沃豐腴;西北是太行,如屏如畫。更有一帶漳水,浩浩流過,歡躍得恰似他當時的心情。

  曾經有北方第一帝國之稱的燕國終於被秦國吞併,放眼天下,除了偏安江東的晉朝,再無可與苻氏匹敵之軍。

  誰又能料想,曾經局促於關外,以放馬牧羊為生的氐族人,有朝一日也能稱雄關內,甚至一統北方河山!

  正躊躇滿志地和王猛談論下一步的雄偉志向時,他們聽到了女孩子清脆的話語,「我不去!我才不去!三皇兄寵信奸臣,才有今日亡國之禍!我寧願做燕國的殉國公主,也不要做秦國的微賤奴婢!」

  二人驚訝地望去,已見到了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細眉清眸,卻滿臉出身皇家的倔強和驕傲,怒斥著她的乳母,「我才不要和他們一起降秦!我不降秦!」

  那唇角彎起的倔強弧度……

  那眸間的委屈和不甘……

  那自尊自強絕不屈居人下的驕傲……

  忽然便喚起了苻堅的記憶,那時的他認為自己可以忘卻的記憶,可以忘卻的人。

  「那是……燕主慕容暐的胞妹,清河公主。」王猛準確地推斷,含著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並不認為,苻堅後宮裡多這麼一個性情倔強的女子,會是什麼壞事。而後來慕容沖的進宮,則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一年,苻堅三十三歲,清河公主十四歲。

  他是最年輕有為的帝王,可以有足夠的勇氣和足夠的任性,將自己喜歡的女人納入後宮,不管她是不是願意。

  被母兄送入宮中的第一晚,清河公主哭了一夜。苻堅雖是憐惜,卻沒有放過她。看著她帶淚的委屈不甘甚至隱著仇恨的眼神,那種快意和快樂,竟不能用言語來表述。

  仿佛,當年不敢在另一個女子身上做的事,終於從這個女孩身上得到了彌補。

  是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卻變得和一般女子那樣,沉默而安靜?安靜得連日子都變得沉悶而壓抑起來。

  是慕容沖來了之後嗎?

  那個小小年紀便舉止舒徐清雅的少年,有著那樣清澈的眼神,仿若天山最深處的泉水,不惹半點塵埃。

  可明明那樣清澈的眼神,卻並不通透,便如他脫俗有禮的微笑背後,總隱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讓你把他的性情看得清清楚楚,但相處一年甚至更多年之後,你所能瞭解的,還只是相見一個時辰後所瞭解的那個慕容沖。

  那種看不透的感覺,最令人發瘋,便如……便如當年那個不告而去的女子一般……

  苻堅繼續著他的任性,繼續將慕容沖留在了宮裡。

  將他攬於懷中,對著他清澈眼神時,苻堅只看到了那個一襲青衣的女子,用那樣秋水瀲灩的眼神與他對視。那種瀲灩在秋水下的看不透的眼神,對他有著幾乎致命的誘惑。

  他忘了慕容沖是個男兒身,也忘了慕容沖才不過十一二歲,只一日比一日更沉溺,沉溺在慕容沖一日比一日更不通透的眼神裡,沉溺在他清雅而淡然的輕笑裡。

  亡國滅家,或者備受恩寵,在慕容沖眼裡都似輕如鴻毛。他的世界,始終雲淡風輕,只要有茶有琴,日日眠花伴月,便已知足。

  於是,微笑而恬淡的慕容沖,更令苻堅癡迷。

  鳳皇,鳳皇,鳳皇……那些日子,他的眼裡只有一個鳳皇。只要鳳皇開心,便是天上的星辰,也可以親手摘下,放到他的跟前。

  一時,慕容沖成了秦宮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別說張夫人、蔡夫人等先前得寵的妃嬪,便是清河公主,也只是紫宸宮裡一個美麗的陳設,為的是讓鳳皇有個理所當然的棲身之所。

  畢竟,苻堅不可能把一個男子變成後宮的妃嬪。有姐姐的掩護,慕容沖可以少惹些朝臣的非議。

  「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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