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槿如畫(48)_張瑞

四八

　　回到宮中，我看到小五驚恐的模樣，便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一定落魄至極。當我拿起銅鏡時，還是吃了一驚，她下手還真是狠，這張臉還是我的嗎？

　　怕父皇知道，次日我未敢上朝，卻擋不住父皇來看我。我只有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但我知道父皇已經起了疑心，所以故意引起他的誤會，將這事嫁禍給了君安。

　　此後，我生怕她對皇宮厭倦，權衡利弊後，只好縱容她與西樂的親密友誼，讓她在這宮中有了自己真正的朋友，但這件事讓我後悔了一生。

　　得知她們想要出宮遊玩，我心中矛盾重重。雖然想讓她出宮看看，卻又怕她被宮外的天地所迷惑，從此以後不甘宮中的空洞與冷寂。掙扎許久，我還是幫助她們順利出宮了。那一天我心中萬般忐忑，放出一個又一個探子，生怕她有任何閃失。

　　我從探子口中得知她身著男裝，手拿著一個面人新娘，許是身上沒有銀兩，面露難色地站在原處等著西樂付賬。那一刻，我想像著她站在原地窘迫的樣子，失笑出聲。

　　得知她從茶樓出來，苦苦跟隨著西樂，我又是一陣心疼。

　　得知她們在納藍南族家廟從午時站到黃昏，一日未進任何膳食，看著滿桌的食物，我卻沒有胃口。

　　得知她們去了妓院，為一個男伶起了爭執，我驚怒交加，恨不得將她抓回來狠狠地毒打一頓，又想到她對宮外的天地如此迷戀，心頭湧上陣陣悲哀。

　　一日之間，她讓我嘗盡了世間的喜怒哀樂……

　　夜晚，我在床上輾轉難眠，一隻滑膩的手撫摸著我的額頭。我猛地睜開眼，入眼的是我平時最寵愛的大宮女。她柔柔地對我笑著，眸中柔情似水，隱含幽怨。

　　我眼前閃過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猛地抱住了眼前的人，輕輕地吻著，卻在她身上嗅到了刺鼻的脂粉味兒，抬眸便看到她眼底閃過一絲得意。我如被人潑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底。我猛地將她推下床，命人將她和值夜的太監全都拖了出去，杖斃！

　　從那日後，我心中的不安日益加深，不知該如何是好，又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所有事都亂成一片。

　　我是太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為何她卻屢屢讓我心神不安？我害怕、惶恐，更多的是迷茫。

　　我將她身邊的探子都撤了，不敢想她，不敢看她。我以為如此一來肯定能忘記這個擾亂我心神的人。

　　當父皇頒佈了大婚的聖旨，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她得知後將會怎樣。我又驚又怕，砸壞了宮中所有的器皿，向父皇的寢宮跑去，卻被人擋在了門外。

　　父皇的心意已決。

　　我雖不甘心，但也知道父皇這樣安排對我百利而無一害，唯有接受。

　　父皇見我妥協，甚感安慰，「父皇知你心儀西樂長公主，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一到，無論她如何尊貴，依然只能是屬於我兒的。」

　　我心中苦笑：我心儀西樂？怎會呢！我心儀的明明是訾家那個沒有心肝兒的死啞巴！我被心中的想法震驚了，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

　　是啊，若不是心儀她，怎會日日思念？若不是心儀她，怎會忐忑不安？若不是心儀她，怎會如此縱容？若不是心儀她，怎會如此疼痛？若不是心儀她，怎會苦苦掙扎？

　　我想放聲大笑，又想號啕大哭。枉我自詡聰明蓋世，怎會連小小的「情」字都看不透？宮中生涯十六載，何等姿色的美人我不曾見過，又怎會料到自己心儀一個黑瘦弱小、相貌平平、毫無姿色，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的死啞巴呢？

　　明白自己的心意後，我卻更加憂慮了，若心儀的是西樂還好，可為何偏偏是訾吟風的女兒？父皇對訾吟風恨之入骨，又怎會讓我迎娶他的女兒？

　　我突然間很害怕，怕父皇得知我的心意後絕不會讓這個亂我心神的仇人之女苟活於世。

　　我拼命壓抑著不讓自己看她、想她，不去關心她的一舉一動一點一滴。

　　大婚前日，我焦躁不安，著了魔似的走到太平軒，進門便看見她溫柔地輕拍著君赤，眼睛中流露出憐惜、自責，還有心疼，那是我在她身上從未見過也從未得到過的感情。

　　我憤怒至極，為了不被別人看出來，唯有若無其事地踱步到她們身邊，問道：「明日即本宮大婚，你們可知曉？」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反應。她用餘光瞟了我一眼，帶著輕視與不屑，卻沒有半點兒感情。

　　我轉身不敢看她，掩飾著心中的疼痛。是啊，她對我若真有感情，也只是恨吧。她以質子的身份留在宮中，已是處處自危，我不但處處為難她，還一次次地下手打了她，她又怎會對我心生好感呢？

　　我的目光被桌上的字跡吸引，拿起來看一眼，心如刀割。原來她對我被指婚是如此幸災樂禍，卻是如此真心對待君赤。原來她早有離開宮中浪跡天涯的打算，但她想帶走的人卻只有君赤。原來我傾盡所有感情，也不過是一相情願。原來對她來說，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我怒到極點，內心反而漸漸地平靜了，一聲聲的質問與指責道出我多日的積怨，但當看到她把君赤護在身下時，我的理智瞬間崩潰。我怎堪忍受她將他人護在身下，並惡狠狠地仇視我？怎堪忍受她用鄙夷的目光盯著保護著她的我？怎堪忍受她眼底毫無掩飾的恨意？

　　我的心被人揉成碎片，慢慢地凋零著。為何要如此對我？

　　當看到太監的巴掌落在她臉上的時候，我破碎的心居然還很痛很痛。當看到她為了保護君赤，在太監手下狠命掙扎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踐踏了一次又一次。

　　我拼命掩蓋著一直抖個不停的手，看著她送我的大婚賀禮，愣在原地，很想大笑，也很想大哭，我感到一陣陣眩暈。

　　她在對我說，終有一日，她會像自由的鳥兒一樣飛出這九重宮闕嗎？她在暗喻我江山與美人無法兼得嗎？

　　我狼狽地逃出太平軒，跌跌撞撞地，不知目的地走著，胸口一片冰冷。

　　我整整一年未敢踏進太平軒半步，拼命壓抑著自己，但如蟻蛀心般的思念迫使我躲在暗處偷偷地看她。

　　我看著她陽光明媚地與君赤嬉戲，看著她如孩童般對西樂言聽計從，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偶爾閃過一絲調皮，看著她悠閒自得地生活，唇邊掛著淺笑，看著她捉弄君赤後得意揚揚，看著她吃了西樂的虧後露出委屈的表情。

　　我因她之喜而喜，因她之愁而愁，可她的世界裡卻沒有我的痕跡。

　　為了慶賀君安在外建府，我早早地讓人縫製了一件袍子，在銅鏡中將全身的裝扮看了又看，直到滿意為止。

　　臨走時，我特地帶上宮中最美的美人，給了她天大的恩寵——與我同轅。

　　下了車，我親自將美人抱下去，無視府外眾人的目瞪口呆。我的目光穿梭在人群中，未放過任何角落，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濃濃的失望籠罩著我。

　　我冷眼看著眾人前來見禮，心中煩躁不已，恨不得立即離開這個地方。

　　君赤焦急地四處找尋她，讓我起了疑心。小五說君赤正在找失蹤了的她。

　　我微微一笑，起身朝最偏僻的園子走去，夕陽西下，仿佛給大地鍍上了一層金光，我朝思暮想的人安逸地睡在湖邊，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容。

　　我輕輕地走了過去，躺在她的身邊，心中的不安與焦躁頓時消失了。我側臉癡癡地望著她的睡顏，不禁嘴角上揚，真好，能看到她真好。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