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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章七〇、悲喜天

  她抬起胳膊,將臉埋在衣袖之下,倔強地不願承認,竟又為那人流了眼淚。

  「我覺得你真可悲。」他像個鬧天的妖物一般欺上前來,雙眸璀璨閃動,竟又顯出多年前那孩童一般天真爛漫的稚純。他與她附耳輕咬,「你最後還是要救我。你以為你是最叫他心痛難忘的女人,值得為他如此?可惜。你別這麼快就心軟,再挖得深些,瞧瞧他心裡還藏著什麼?」

  「畜生!還不老實著!」傅朝雲見狀大怒,探手擒住崇儉的後頸,將之鉗回來,甩在地上,恨得拿腳踩了。

  崇儉卻兀自仰面牽起唇角,笑尖兒上灼著快意的火苗。

  墨鸞低頭看著那俊美的夜叉郎,並不慍怒,反而綻出個憐憫微笑來。

  她忽然欺上前去,一把拎住那人衣襟,從他懷裡摸出一支璀璨條釵來,猛起手,狠狠向下一刺,竟將那釵生生刺進他的臂膀。瞬間,鮮血橫流。

  你與我,究竟誰比較可悲?誰也莫笑話誰吧。

  她抬頭看向杜衡,淡淡道:「杜禦史,這人犯伏國法前,許不許家法先行?」

  杜衡一怔,「只要不與國法抵觸,律例並無明文嚴禁。」

  她又看寺中女尼,「請教阿師,借貴寺寶地行家法,可算是冒犯?」

  幾名寺中女尼皆不話語,低頭合十先念起了佛。

  「阿娘與大哥可許兒的意思?」她再問謝夫人與傅朝雲。

  說來長兄如父,但朝雲既不肯認入白氏,也從不做主,聽得這般詢問,自然便去看謝夫人。

  謝夫人靜了一刻,擰眉點頭,「也罷。這孩子,是該受些教訓!」

  墨鸞便即向幾名衛軍令道:「將那開道的大棒扛兩根來。」她又看一眼給摜在地上的白崇儉,眼中已無半分柔軟,「打!打到我喊停為止。」

  那開道大棒用來威懾夾道之民,漆黑堅實,極為沉重。幾名衛軍得令,將白崇儉架起來便打。起初白崇儉仍笑著,打得久了,也著實吃不消,漸漸就垂了頭,不一時,竟猛嘔出一口血來。那仍穿刺在身的釵鈿依舊晶瑩閃耀,映起血色光華。

  墨鸞卻只是從旁冷眼看著,一言不發,絕口不出一個「停」字。

  那些衛軍不得令便不敢停,棍棒之聲落在這寂寞寺院中,驚得雀鳥不敢棲枝。

  眼看白崇儉已呈了慘像,謝夫人不勸,朝雲與傅芸娘倒是勸了兩回,墨鸞卻置若罔聞。

  終於,那杜衡看不下去,不忍喊道:「住手!再打就要死人了!許你家法,可沒說許你私裁!」

  「罷住吧。」墨鸞這才涼涼地喝出一聲來。衛軍們將個血汗模糊的白崇儉拖到她面前,她卻瞥也不瞥一眼,只命將之押還宮中。

  但臨行時朝雲忽然攔住她,不許她上車,叫她借一步說話。

  「大哥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吧。」她本欲回絕。

  「不行,非現在說不可。」朝雲卻意外地萬分堅持。

  印象中,極少見朝雲顯出這般強硬姿態。依稀有,卻是當年她還在慶慈殿上陪著阿婆時,關心則亂,想出宮去看白弈,被朝雲一口回絕。她冒冒失失自己偷跑,卻鬧出多少事端……

  這人今番又是為了什麼?她忽然覺得不想聽朝雲接下來將要說的話語。

  但朝雲將她讓至一旁,低聲地問:「崇儉方才又與你胡說些什麼了?」

  「大哥連他說什麼也不知,就先知他是胡說了。」墨鸞一笑,不經意,眉彎已有抗拒襲染。

  「拌嘴和勸人,我都不在行。」朝雲無奈,「長話短說,別信他的,別——」

  「別一使性子,要了他的腦袋,是不是?」墨鸞截口將他打斷,望著他。

  朝雲聞之一默,唯有點頭。

  墨鸞卻忽然揚眉而笑,「那你告訴我:夕風、阿夕,這個人,到底是誰?」

  驀地,朝雲肩頭一顫。他仿佛震驚,努力著,卻沒發出聲音。

  他不言語,墨鸞卻兀自說了下去,「我在姑姑繡的護身符上見過這名字。我猜……她該是姑姑的女兒,你的姊妹,對不對?」

  朝雲沉默半晌,黯然點頭,「不錯,夕風是我的妹妹,也是阿赫的妹妹。」

  原來那才是他的親妹。

  已經並不意外了,只有莫名的淺淺惆悵,難以言說。墨鸞抬眼盯住朝雲雙目,「但她是怎麼死的?」瞬息,她眼底散射出淩厲的殘忍來。

  朝雲眸色一漲,呆了好一會兒,不能回話。

  「你不說。我改日去問白弈。」她冷笑一聲,回身要走。

  「別去問他!」朝雲忽然受驚一般,猛地一把拉住她,「別再與他提這件事。過去那麼久了,好不容易……」他喃喃地恍如夢囈,臉上卻顯出痛色來,幾近哀求。那不由自主的悲哀,深得幾乎能叫人溺斃當場,「是……」他結舌良久,竟不能將那句話順暢地說出口來,「是阿赫……親手殺了她……」

  陡然心悸。

  戳中他人的痛處,將那些彼此都自以為已然陳舊的傷口搗出新鮮熱血,那滋味兒絲毫也不快活,甚至連自己也痛了起來,濺得滿身腥烈。

  「我不問了,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知道。」她背過身去,不再去看那雙傷心的眼,徑直登車而去。

  陽光斜斜地從青天裡打下來,金車幛上耀起灼灼的光。她覺得有些目眩,頭暈地按住額角。

  親手殺了自己的妹妹,卻又把別人家的女兒搶來。

  白弈,這個人啊,呵呵……

  她忽然笑著流下淚來。

  白崇儉最終只被判了十年流刑,逃過死劫。

  意料之外,湖陽郡主竟要與他相隨而去。這曾經一心想做皇后的刁蠻貴主,如今也放得下一身富貴榮華。仿佛女人在面對苦難之時散發出的堅強光輝,永遠都比那些令她們承受苦難的男人耀眼百倍。

  皇家的權威終於壓過了國法森嚴。

  御史大夫杜衡氣得當殿砸了烏帽玉帶,揚言辭官。

  李晗苦苦地挽留,說盡了好話,軟硬兼施,到底將他留住,但這人從此沒給過白氏好臉色,尤其是對這「私意包庇、擾亂國法」的淑妃,苦大仇深,怨憤不滿。白弈專程去拜他,被他一碗閉門羹擋在檻外;央了裴遠再去,方提起一個字,立刻翻臉趕將出來;再後來,索性門前高懸「免戰牌」,公然明言,說客免入,論「白」者立轟,莫說僧面佛面,天王面子也不看,毫不留情。

  這樣一個杜聖平,知其者謂之心憂,不知其者,謂之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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