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既然如此,臣告退。按時用藥,靜心調養,再不可多勞心動氣,妃主還需切記。」鐘秉燭見此也不多留,起身行禮退去。

  這一段對話也不過片刻,李颺躲在屏風後頭聽著,不禁兩手冷汗。他聽著鐘秉燭走了,本以為墨鸞會喊他出去,等了多時,又不見半點動靜。他悄悄地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只見閣中空無一人,只有玄關處門戶大開著,「姨姨……」他小心地喚了一聲,不聞應答。

  他這才有些慌了,忙從屏風後鑽了出來,奔出玄關,沿著回廊往來路去,待返回起初那間小閣,才一眼看見墨鸞正給小皇子的靈牌掃香。他心中一酸,呆站在門口,想喊,卻堵得半句話也說不出。

  「來了就進來吧,不要在外面吹冷風。」正踟躕不定,卻聽墨鸞喚他。

  「姨姨……」他低頭垂手入得閣中,小心翼翼地關起門,又將門前屏風查看一番,仿佛要確信不會有風鑽進來,而後才忽然在墨鸞面前重重跪了下去,「姨姨,阿寶錯了。阿寶不知道——」他埋著頭,半點也不敢抬起。

  「你沒錯。」墨鸞放下手中珠串,「你是個心善的好孩子。這些是非,與你本就沒有關係。你過來。」她說著,喚來宮婢。

  宮人們奉上菜肴果酒。

  「耽擱了這麼久,索性留下用膳吧。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出去。」墨鸞將李颺拉至案前坐下。

  面前案上兩碟小菜,另有一份蒸蟹,早已剔乾淨了甲殼,粉肉晶瑩,清香飄溢。宮人們又呈上蔥薑醋碟。墨鸞笑道:「你自己多吃吧。我身子弱,一向簡單,就更不能多吃這個了。」她說著替李颺斟了一杯酒。

  「姨姨……」李颺坐如針氈,「小阿弟的事——」

  「不說這個,吃飯吧。」墨鸞截口不許他再問。她命宮人又將門窗打開。月已上梢,皎潔練華如水,淡淡灑入閣中,流淌在玄關前,猶似銀川。這月亮望著越來越圓了……有些人,想要團圓,卻不知身在何處;有些人,想要團圓,卻已再也不能……她仿佛想要接住這一抹天霜般,伸出手去。

  見她那神傷模樣,李颺愈發難安,他膝行上前去,向墨鸞拜道:「姨姨,夜裡風涼……」

  墨鸞卻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一般,只是輕聲道:「阿寶,待到仲秋節時,我會向陛下承情,讓你與你父王相聚一面。但,在那之前,你再不可行差踏錯半步,更不可做下傻事,觸怒陛下。你記住了?」

  一問至此,李颺再忍不住,頭未抬起,淚已流了滿臉。

  淑妃閉門靈華殿,消息不脛而走,迅速流傳開去,一變再變於口耳之間,卻成了「冒犯天威,受罰禁足思過」。李晗本還硬撐著面子,隔了三日,到底來了靈華殿,放下身段與墨鸞委屈道歉,又央墨鸞與他同往中宮,讓御醫鐘秉燭替皇后診病。想來定是鐘秉燭找到韓全後,韓全又想盡辦法苦勸,李晗畢竟是個有情之人,終於應允。

  然而,誰也不曾料到,皇后謝妍竟執意拒診。

  「既然陛下心裡存了那樣的念頭,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再與我好過了。與其再三這般受屈受辱,就算拼死爭一口氣又如何?」她喝令寧和殿上宮人全數退下,獨自手持裁刀於病榻,不許任何人靠近半步,全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勢。

  李晗自認已是紆尊降貴,見她如此強硬不識抬舉,不禁又是勃然怒起,拂袖而去,敕令皇后不得踏出寧和殿半步,任何人等亦不可踏入,一時,堂堂中宮,竟成了無人再敢靠近的空殿。

  如今的謝妍,周身激蕩的剛烈之氣,已愈來愈像當年的宋後,甚至令人懷疑,若此時給她一把火,她也能毫不猶豫將自己連同這一場竭力搏來的瞬間繁華一起付之一炬。

  但墨鸞知道,她一定不會。

  謝皇后是何其狠絕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長皇子是李晗唯一的子嗣,她算准李晗再如何惱,如何恨,也絕不會過分遷怒於她;她也知道,李晗揭不下這張面子,絕不願將事情大公於天下,辱及天家聲譽。所以,她了無牽掛。

  既然終有一死,她不會像宋後那般獨自沉默著死去,她要用自己的死去嘲笑那個辱沒了她的尊嚴的男人。她寧願忍受病痛的煎熬,只為等看個天理昭彰。他疑心她與人珠胎暗結,她便要他睜大眼睛看清楚,待足十月,究竟能結出什麼果來。那時,是非自明,她就留著最後一口氣,看他要如何羞慚愧疚,顏面掃地。

  她足夠瞭解這個充斥著詭鬥殺伐的地方,尤其瞭解那個處在混沌旋渦中心的男人。

  有人要她死,死不足懼,她就是要用這一條命把他犯下的錯刻在他心裡,叫他這一輩子再不敢抬頭看她的靈位一眼,更是再不敢虧待她的兒子一星半點。

  對此,墨鸞唯有感歎。後宮權爭,殺人不留痕跡,徐婕妤暗中陷害皇后,一時之間,縱然各自心知肚明,若要求個真憑實據,卻也是拿不住捏不著,一如當初謝皇后殺了吉兒。

  她知道一定是謝妍害死了她的吉兒,她只是拿不出證據,不能堂堂正正報仇雪恨。

  然而,即便有這似海血仇,她依舊得說,眼看著這樣的謝妍,令她不得不佩服三分。

  拼得玉碎,不折傲骨。愈是在渾濁中處處委曲求全之人,此時此刻如此,才愈是震人心魄。

  但事態並沒有就此漸趨緩和。

  李晗氣急敗壞,又於次日早朝當殿「准了」任修告病掛官,「特賜」他即刻離開京城,想在家待多久就待多久,永世不用再還京來。朝臣雖多有非議,畢竟是任修請辭在先,也不便多言。

  然而,很快,神都市井卻有小兒歌謠遍傳,童言無忌,當街拍手傳唱,嘲笑皇帝嫉妒小氣,替皇后與任博士喊冤。

  本是秘而不宣不予明言之事,如今卻成了街頭笑柄。李晗聞訊暴跳如雷,怒令京兆尹清剿刁民逆黨,被右僕射藺謙等眾臣苦苦哀勸,方才罷了。

  仲秋佳節臨近,內廷外朝卻全是低壓濃重,李晗整日陰沉著臉,無心政事,喜怒不定,誰也不敢輕易靠近。

  大常侍韓全與幾位內外要員商議,欲要借仲秋節宴替李晗排遣一二,而後再行勸解。然而,仲秋當夜,李晗卻拒絕出席朝臣宴飲,兀自躲在內廷,與後宮女眷們一處,喝得酩酊大醉。

  帝后雙雙不出,玄武門下縱是千里華筵,亦是沉悶,在座朝臣,皆是戰戰兢兢。

  含章殿上內宴,太后亦未出席,歌舞昇平之下掩著膽怯寒意,那些平日裡光鮮嬌妍的後宮女子,如今不見半點歡喜,一雙雙美目各懷心思,滿是惶恐不安。唯獨那偎在君側的小婕妤卻是如魚得水,將個早已爛醉如泥的皇帝灌得幾乎軟倒。區區婕妤,本連正殿入席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卻佔據帝主身側,僭越至此,怎不叫諸妃嬪怨怒?然而,縱是怨怒,卻敢怒不敢言。那徐婕妤仰仗陛下寵溺,才敢如此放肆,偏偏陛下現今又是這副模樣,萬一觸怒,誰又吃罪得起?

  「就算不將我們放在眼裡,好歹,總也要敬著三位妃主吧……」

  墨鸞本不欲多事,隱隱聽見這些竊竊之語,循聲看去,瞧不出是誰多話,再看階上,卻見對面身旁,德賢二妃俱是臉色青白,一時怒視著徐畫,一時又看著她,顯然是想讓她去出這個頭。

  「陛下,」墨鸞暗暗歎息,站起身來,上前幾步,向李晗拜下,「妾身體不適,請陛下垂憐,准妾先退。」

  不待李晗有所回應,徐畫已先開口道:「既然淑妃姊姊貴體違和,就先回去休息吧。」

  「徐婕妤未免太放肆了!妃主與陛下說話,輪得到你一個小小婕妤當殿造次嗎?」一旁德妃再也按捺不住,憤而拍案怒喝。

  瞬間,大殿之上皆為之一震,諸女愈發諾諾不敢出聲。

  「德妃這話就不對了。」徐畫冷冷一笑,「既然陛下在此,輪得到你大呼小叫麼?到底是誰更放肆?」她說著拽住李晗便嬌聲央告。

  李晗醉得不省人事,哪還辨得清是非,只一味順著她的意。

  德妃見狀氣得渾身發抖,卻又自恃身份,不願再與這小婕妤當殿相爭,憤恨難消,便要拂袖而去。

  那徐婕妤卻仍不罷手,高聲冷道:「陛下賜宴,德妃想要掃興麼?淑妃姊姊身子弱這是盡人皆知的,卻不知德妃主又是哪兒熱哪兒痛了?」

  眼見那小女子已頗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刁蠻之意,墨鸞忙將德妃拉住,「仲秋佳節,陛下賜宴,不要傷了和氣。我無德無能,又有病在身,這裡還需要兩位妃主操持大局。」她軟言勸住德賢二妃,又安撫在場諸人,再向李晗行了禮,退下殿去。

  出了含章殿,眼前一片夜色蒼茫,遠處玄武門上燈火將月色星光也映了下去,藏青天幕上,紫紅層雲錯雜糾結,時而如巨蟒翻滾,時而又如天狼仰嘯,望之令人不禁心下寒噤。

  今夜諸般氣象皆走異勢,帝星消沉,後星無光,莫非,還會出什麼亂子麼?

  墨鸞立在高臺,深深吐吸,冷氣灌入胸腔,冰冷刺痛。忽然,有宮人前來稟報:「潞國夫人前來拜見妃主,恭賀佳節之喜。」

  「潞國夫人來了?現在何處?」墨鸞聞訊驚還神來,顧望時,已見靜姝立在階下。她掩不住眸中喜色,快步迎下玉階,一把擁住靜姝。數月不見,一朝重逢,難免親情翻湧,胸中一陣滾燙,險些淚落。

  靜姝向她行禮畢了,兩人攜手而行,命幾名隨行女婢隨後侍奉。

  「新婚燕爾,國公待夫人可好?」墨鸞挽著靜姝的手,輕聲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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