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
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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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與你見外,你倒先來嘲笑我。」靜姝笑道,「你若是如此,我這就走了。」說著,她當真轉身作勢要走。 「好阿姊,你可不能。好容易見一面,還沒說上兩三句話呢。」墨鸞慌忙將她拉還來,連連賠不是。 「你呀……」見她難得重現些許昔日爛漫,眼中卻全是孤單落寞,唯恐又徒留孑然一身,靜姝不禁長歎,輕撫著她肩背,「你呢?最近都做些什麼?」 「做什麼?呵,不過看了一場好戲罷了,只怕,大幕還沒落下呢。」墨鸞眸光一爍,愈發沉靜下來,「你今兒來見我,莫不是——」 「來看你呀,不然還能有什麼?」靜姝說著回眸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聲,「不過我倒是頭一回知道,妃主幾時多了條『尾巴』?」 她話音未落,幾名婢女已應聲而動。不遠處樹影一搖,一名內侍見行藏已露,慌忙想溜,婢女們卻已將之圍住摁下,不許他逃脫,身手靈敏迅捷,非尋常婢女可比。 「短短數月就教習出這樣的伶俐幫手,夫人好能耐。不過我也見怪不怪了,天呈異象,還有什麼可怪的。」墨鸞心知是徐畫命人盯她的梢,不禁戲謔一笑,又拉起靜姝走了兩步,輕聲問道,「什麼事?你說吧,我再奇也長不出兩條尾巴來。」 「這可曲折了,」靜姝低聲道,「吳王殿下找了裴郎,說,阿寶世子並未依照約定去與殿下相見。大王怕這孩子又要闖禍,特意告知妃主。」 「他沒去?」墨鸞聞之大驚。難得父子團聚的機會,這孩子又在鬧什麼?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見他阿爺麼?她心下疑慮,正兀自深思,忽見一名宮女疾步而來,正是她靈華殿中的宮人,「陛下上甯和殿去了。」那宮女與她附耳輕道。 李晗分明醉酒,怎麼又上了中宮?墨鸞心頭疑竇愈發叢生,「又出了什麼事?」她低聲問那宮女。 「妃主走後,德妃主又與徐婕妤起了爭執。是德妃主先提起要往中宮請見皇后。」 原來那小婕妤果真是故意的。她在含章殿上做這放肆之態,激怒殿中妃嬪,漸漸又將舵導向了中宮……這一次,她又想做什麼? 莫非…… 墨鸞心下思度,驀地,打了個寒戰。 「靜姝,你回靈華殿,將……吉兒的靈位,請出來。我不想讓別人碰他。」她忽然沉聲對靜姝吩咐。 「怎麼了?你要去做什麼?」靜姝震道。 墨鸞雙眉緊蹙,神色肅穆,目光愈漸精斂,「去拜見太后。」 秋夜蕭瑟,雲卷風長。 寧和殿內寢,謝妍倚榻撐起半個身子,抬頭向窗外夜空望去,暮色微紅,朗月無缺之下,對影成雙。 小腹處如同敷了一塊冰,一陣陣發冷刺痛,但不及心冷戚然。 印象中,仿佛從不曾有過如此清靜的節慶之日吧。她生在公府豪門,自幼享盡富貴,嫁入東宮,終至封後,榮華愈盛,一朝高臺式微,落敗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她並不畏懼,唯一所遺憾的,只是恐怕不能看見麒麟長大成人。 都說恨極成灰、玉石俱焚最是不值得,可如今她又能如何?這淩霄廣寒之巔,上行階梯坎坷,下行只歎無門,徒留一壁絕地深淵,她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權利。 夜風流轉,穿堂吹滅了榻前孤燈,更顯天幕一輪寒月明。 她並不取火摺子掌燈,反而挪下榻去推開了門,而後附在屏風之側,靜靜仰望蒼穹。 忽然,卻有細微腳步聲傳來,在這寂靜殿堂之中,輕得仿佛飄葉落地,狡貓潛行。 「誰在那兒?」她回身向望不穿的陰霾看去。 一點微弱燭火漸漸近了,淡淡暖光映出那張稚氣粉嫩的小臉,猶帶淚痕。 「麒麟?!」謝妍心頭大震,驚呼之下,已先張開了雙臂。 「母后!」長皇子李承手裡捏著一支蠟燭,已是連跑帶爬,飛身撲進母親懷裡,哭喊時如受驚鹿崽,簌簌地發抖,「母后!我想你!」他緊緊抱著母親,涕泗橫流,反反復複,只得這一句。 謝妍抱著尚自幼小的兒子,撫慰良久,「你怎麼來的?你父皇……讓你來看母后了?」她擦拭著李承面頰上的淚水,小心試探。 「我自己偷偷來的……父皇在含章殿喝酒……」李承低下頭去,拽著母親不願撒手,「母后,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讓御醫給你醫病?」他問完,便緊緊抿了唇,臉繃得緊緊的。 孩子問得如此天真,謝妍唯有苦笑,「你最近乖不乖?功課都好好做了?母后這兒,沒什麼好東西給你過節了。」 「我乖。母后不乖。」李承尚且細幼的眉毛打結般糾起,垂目哽噎時,又濕了眼,「母后不愛惜自己,生病不醫,一點兒也不為兒臣著想。兒臣想要母后快點好起來,麒麟不能沒有阿娘。」 「這些話誰教你的?」謝妍啞然失笑。 李承撅著嘴靜了許久,仿佛仍有些猶豫,但終於開口:「話是先生教的,兒臣不敢冒犯母后,但兒臣覺得道理沒錯,兒臣若是眼看母后受苦,更是大不孝。」他在母親面前筆直跪下,雙手抱住母親膝頭,「請母后答應讓御醫診治吧,兒臣願意再去求父皇。」 那副哀哀上告的模樣,令謝妍揪心絞痛,不忍再看,側過臉去,「……任子安不是已經離京還鄉了麼。你父皇這麼快就給你找了新的老師?」 「不是新來的老師,正是任先生說的。」月夜下,李承一雙大眼睛爍爍如星,「母后,你想不想見先生?」他緊緊抓住母親交疊于膝上的手。 「你在胡說什麼!」謝妍驚得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面將手往回縮,一面倔強地說:「我沒有胡說。我知道母后想見先生。」 「大人的事,小兒家不要管。」謝妍渾身一顫,揮手將那執拗的孩子推開。 李承被母親推得向後一踉蹌,險些摔倒在地。他撐起身又跪了,仍固執地帶著哭腔,「母后跟父皇在一起不開心,只有去附苑見到先生時才會一直笑著的。母后——」 「閉嘴!」謝妍一口喝斷他,「你懂什麼!你——」她舉起手,一巴掌就要扇過去,卻在半道懸住了手,淚水不覺間已淌了下來。 母子兩人淚眼相對,竟是月下無言。 忽然,聽那沉軟語聲由暗處傳來,「皇后,別怪殿下了。」 謝妍聞聲抬頭,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個觸手可及的幻覺,「走!快走!帶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來,無措間抱起一旁的軟墊,尚未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臉色蠟白,雙唇烏青,瞬間已有冷汗滾落,卻仍摁著下腹催道:「他是個孩子,不懂事,你怎麼跟他一樣糊塗!快走!」 「你答應好好醫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來,就要將謝妍抱起。 「我命你即刻帶長皇子出去!」謝妍勃然大怒,猛將身前這男人向外推去,卻怎樣也推不動。任修一把將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斂眉安靜,神色嚴肅得足以令她噤聲。他腿有殘疾,抱著個人,短短幾步也走得十分吃力。 那傷是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年代已遠,卻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時的她,還是個年少輕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脅父親,要父親應允他們的婚事,自以為世間萬事皆可稱心,卻不知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有緣無分,終究是逃不過的劫。 那時候,他跟著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顧。如今,他又擅闖宮禁,只為勸她就醫。原來過了這許多年,當她再任性起來以命相拼的時候,他仍舊如此捨命相隨;原來過了這許多年,他仍舊在她身邊,一步也未曾離開。 淚水再也不能抑制,崩潰橫流。她將臉埋在帷帳裡,不願這決堤淚顏被人窺去。 「別拿自己的性命賭氣。你要多顧念長皇子,顧念著恩相。親者痛,仇者快,何苦。」 帳外歎聲悠長。她將臉埋在膝頭,嘶聲哭泣像是胸腔裡滾出來的,「你甘心嗎?」她問,「你放棄了一樣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到頭來,卻有人說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罷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還有人要將之拿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諷羞辱於你,你會甘心嗎?」 「不甘心又能如何?這世上有許多事是無可改變的,既然如此,那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過以後的日子,這就足夠了。」任修的聲音聽來何其無奈,卻已是波瀾不驚,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詠,你若是還認我,就聽我這最後一勸吧。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誤會,解開心結,就沒事了。」隔簾相對,他終於又如同當年那般輕聲喚她,不相望,心相連。他言罷,向著垂帳鳳榻深深一拜,便要離去。 「……你……」帷幔一動,謝妍幾乎要撲下榻來。一旁李承唯恐母親摔倒,慌忙搶上前去將她扶住。她輾轉猶豫,仿佛想要喚,數度張口無言,終究只得一個「你」字。 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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