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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李晗自出生起便由韓全從旁照料,主僕情深,非比尋常。墨鸞見之,不禁感慨。皇后常借探望長皇子之機與任博士私會,這等流言不脛而走,已有些時日了,其後皇后又忽然染疾,閉門不出。墨鸞心中清明如鏡,如今這般情勢,必定是徐畫在背後謀動操持,便是那甘露殿上的一爐天竺香,想必也是這小女子的計算。可皇后不是凡俗人,中宮自有專屬親信的御醫,竟會栽在這一頭上,實在堪稱奇事。看來,這位徐婕妤倒也並非等閒。墨鸞思忖片時,笑了笑,「這等秘密之事,大常侍卻與我說了,恐怕並不單是想要我多開解陛下吧……」頓了頓,又道,「大常侍是想請一位高明的醫師再替皇后複診。查明了皇后的病根所在,方可解開陛下的心結。如此看來,大常侍這心裡頭,是相信中宮身正的。依此理推論,內中必有曲折。原委不明,大常侍貿然與我推心置腹,就不怕所托非人?」

  這一番話,說得韓全心頭一震。不錯,後宮權爭傾軋,素來笑裡藏刀,何況,皇后式微,最大的受益者恐怕正是淑妃,照此看來,若真是有人成心謀害,淑妃嫌疑甚重。可那鐘御醫性情乖戾,只肯替淑妃診病,便是太皇太后當年也幾乎拿他沒有辦法,若想借這位名醫妙手,恐怕非淑妃出面不可。韓全心中沉重,俯首拜道:「此事嚴重,不僅關乎中宮,更關乎長皇子,關乎天朝皇脈。妃主宅心仁厚,深明大義——」

  「你別急著捧我。」墨鸞輕輕拂袖,「我可以試著向陛下進言,請鐘御醫替皇后再複診。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與不成,任你將我捧上天去,我也做不了主。我說這些只想大常侍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還是先莫要太執著在我身上吧。」她說得平靜淡然,更不給韓全機會再多說,就在書案偏側跪坐,將那一案弄亂的奏本取來,按著書面細細整理。

  韓全見狀,自知插不入話了,又無可反駁,只得諾諾應聲,退候一旁。

  墨鸞一面理著奏疏,一顆心卻漸漸低落,沉在冰冷的窪底。韓全大半輩子在這宮闈之中,看盡了世間嚴寒,嗅覺敏銳,心思巧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險可以冒,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他既然開了這個口,她少不得要在李晗面前說些什麼才是。可是……她憑什麼要救那個女人?她的吉兒慘死在甯和殿上,又可曾有誰伸過援手?

  簾動風卷一息,秋日風信鼓上殿來,攜著一片黃葉,在殿柱雕梁間飄搖緩緩,終於落在書案一角。宮人們就要上前來掃,她卻先一步拈在了指尖,描著那些青黃脈絡,忽然一握。那蝶姿翩翩的枯葉,發出一聲脆骨輕折般的碎裂聲響,終於在那一方素手之上,變作了一團蜷縮的哀傷。

  或許真是檀香安神,李晗一場酣夢,不覺過去兩個時辰方醒。宮人們見他醒來,忙上前來伺候。他漱口更衣罷了,又用熱帕子擦了臉,下榻卻不叫宮人們通傳,獨自放輕了手腳向外殿走去。

  將及傍晚,霞光起,明光昧,殿上已漸漸昏暗。宮人們早掌上了燈火,搖曳了鬼斧畫梁,映在書案旁那女子的俏顏上,便似一抹晚霞暈染。

  她像是陷入冥想一般,柳眉微低,略帶疲倦,光影恍惚時,抬手輕輕揉著額角,令人見之心尖微疼。李晗輕聲緩步上前,她竟也未曾察覺。

  李晗忽然從身後攬住她,一手蓋在她的眼上。

  墨鸞這才驚覺,本能地想站起身來,卻不由得痛呼一聲,只覺得雙腿酸麻得竟不能動彈。

  「你看你,這是何苦!」李晗心疼,忙將她扶到一旁坐下,不舍地輕揉著她的腿腳。

  「妾不敢僭越不恭。」墨鸞勉強向李晗行了一禮,柔聲道,「妾斗膽,替陛下將奏疏整理了。還請陛下批閱決斷。」

  李晗聞之驚訝,忙將案上奏本匆匆翻閱一二,不禁大歎,「還好有你相助,否則,朕又少不了要被藺公和杜禦史他們教訓。」他頗為撒嬌地膩著墨鸞不願撒手。

  墨鸞卻輕推他一把,俯身正拜道:「妾私自妄動了呈禦的奏本,請陛下降罪。」

  她如此鄭重其事,反倒叫李晗愈發不自在,連說了好幾個「不怪」,再將她扶起,命宮人們上前來替她捶腿揉腳。

  墨鸞靜看了李晗片刻,輕聲道:「陛下,這裡……還有一份奏疏,妾不知該不該給陛下看見。本想請中書令退還,又恐怕不甚妥當。所以……」

  李晗略略怔了一怔,回身,見墨鸞已取出一份奏本來,雙手奉上。韓全忙拿了這奏本來遞給李晗。不料,李晗只看了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是文淵閣博士任修告病請辭還鄉的辭呈。

  「這瘸子要辭官就辭吧。照準!」李晗極不耐煩地將那奏本摔在地上,拂袖就想要走。

  「陛下!陛下怎可如此輕賢慢才?」墨鸞見狀追上前去。她推開上前來攙扶的宮人,再向李晗俯身拜道,「陛下若就此准任博士辭官還鄉,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即便陛下不顧念文人士子向我朝廷之心,難道就不怕有人愈發捕風捉影,有損天家顏面?」

  「你——」李晗被這連番質問逼得口舌打結,難以辯駁之下,不禁急怒,「這件事朕自己清楚,不用你再管。」他不耐煩地揮手斥責,語聲已見了沉冷。

  墨鸞直起身子,追道:「陛下只怕並不是那麼清楚,畢竟如今尚未見有真憑實據。陛下聖明,必不會以流言為信證。妾實在不願陛下一時衝動,日後追悔莫及。」她竟仿佛刻意要激怒李晗一般,執意拿住這件事不放。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晗氣極智昏,已被激得快要跳起來,「還想要什麼真憑實據?難道要捉……捉什麼在什麼的嗎?」他再難以啟齒,滿腹怒火一旦開閘,便全向著面前再三激怒於他的女子噴去,「你做什麼口口聲聲就要替他二人辯解?朕只怕你是物傷其類吧!」他一手指著墨鸞,牙也要咬得作響,恨急一時,來不及細細思索,已脫口而出。

  他話音未落,只聽「咣當」一聲,那從旁侍立的大常侍韓全已驚駭得碰翻了香爐,長身俯拜,連呼道:「陛下息怒。」

  李晗一驚之下,心知失言,怎奈話已出口,猶如覆水難收,一時僵在當場,呆呆地看著墨鸞,不知如何是好。

  一句「物傷其類」,刺得墨鸞雙肩一顫,頓時血脈發冷。

  物傷其類?

  呵,那任修為避嫌以保全皇后,甘願辭官退隱,棄大好前程於不顧。她有什麼?她哪有那樣的福分與皇后「物傷其類」。

  她俯身向李晗一拜,再不多發一言,默然退到殿外去。

  李晗眼見她黯然神傷模樣,滿心懊惱悔恨,焦急想要將她追回,只是礙著顏面,騎虎難下,細細想時,又仍有怒意不平,索性咬牙閉眼,權作不知不聞。

  韓全想勸,卻也不敢再去虎口拔牙,觸怒李晗,無從勸起,只好尋了藉口出來,去追墨鸞。

  墨鸞離開甘露殿,聽見身後呼喚,駐足回身,見韓全匆忙奔來,不待他開口,先微頷首,致了一禮,歉道:「辜負了大常侍所托,實在有愧。」

  「是老奴給妃主添了麻煩。」韓全無奈長歎,向墨鸞一躬到地。

  墨鸞苦笑,「天恩浩蕩,天威難測。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說得上話的。既然大常侍方才也看見了,還是另謀他法吧,就不要再寄希望於我了。」言罷,又向韓全頷首一禮,攜了兩名陪伴的宮人,轉身而去。

  淑妃一向深得聖心,方才又替宅家整理奏本,操勞良久,轉瞬宅家卻還是這般大發雷霆,看來,宅家當真惱極恨極,恐怕難以聽進人言了。韓全情知已再無法可設,只好禮送墨鸞離去作罷。

  她返回靈華殿上,獨自在幼子從前居住的小閣中,添換新香,轉起念珠。

  幽香素淨,宛如止水,仿佛能將人心中的浮躁戾氣一層層融化抹去。

  「阿娘見死不救,會讓你討厭麼?」她伸手輕撫牌位上的名姓,鎏金黑漆的靈牌每日都擦拭乾淨,半點灰塵不染,「阿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阿娘又怎能讓你走得不明不白。所以,你不要怨怪阿娘,好不好?」她好像正將孩子抱在懷中哄慰一般,又似自言自語,垂目時,眸中苦澀流淌,卻偏偏唇角帶笑,淒色妖異。

  忽然門外卻有宮人稟報:「妃主,長沙郡王差人送來糕點,說務必要親手交給妃主。」

  墨鸞手上略一頓,不由得心下起疑:無緣無由,阿寶做什麼給她送糕點來,還要她親收。她靜了一瞬,輕輕拭了拭臉上的淚痕,道:「叫那人進內閣來說話。」

  「妃主……當真要讓那人入閣中嗎?」接引宮女隔門相問,語聲中頗有遲疑。自小皇子故去,妃主便不再許任何人進這間小閣,便是陛下也不曾進過。閣中一事一物,俱是妃主每次親手收拾。如今卻要讓長沙郡王遣來的小侍人進去不成?

  見墨鸞不改成命,那宮女困惑而去,不多時領來一名小內侍讓進閣中,又掩了門。

  那小內侍捧著個果點盒子,拜在門口,一連串吉祥話說得口若懸河。

  墨鸞也不瞥他一眼,只是手執念珠,合目誦禱。

  那小侍人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就想上前。不料,墨鸞卻斥了他一聲,「候著。誰許你上前了?」

  那小侍人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壓低嗓音叫了一聲:「姨姨,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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