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幾日未見,王子愈顯得英姿勃發了。多謝王子美意,護送我藺賢弟還來。」白弈於城頭上抱拳一禮,似笑得十分平易可親。他並不著甲胄,尋常衣袍在這森寒兵戈陣前,顯得極單薄,卻自有一股精神氣概,不容小覷。

  西突厥兩千馬軍,在寬闊草原是狼虎鷹師,如今困于一方甕城,難以施展,當真虎落平陽。斛射羅這才知中計,不禁羞惱大恨,「姓白的,你使詐暗算!」

  「原來王子勾通鷹師伏殺我軍就不叫『使詐暗算』?先祖有句老俗語:『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王子當那一把火真燒得死我,倒是很瞧得起白某人。」白弈冷笑一聲,話音未落,滿城將士呼應之聲已振聾發聵。

  斛射羅心急嘴拙,恨得百爪撓心,連怒容也似要抽搐起來,「你別以為你站在城上我就射不下你來!」他怒叫一聲,幾名胡弩手已拉開十字弓,上箭對準白弈。

  白弈非但不退,反愈發笑得冷冽,「好,不如就比個高下,看誰家的弓強箭厲。」言罷,他一揮手,霎時滿城搭弓,黑漆漆的箭鋒一望似有無數,仿佛玄鐵鍛鑄的釘板,眼看就要四面落下。

  若真是箭如蝗落,這甕城之內,瞬間就要死傷無數,血流成河。便是慣於彪悍天地的突厥人抬頭見了這般陣勢,也不由得心生膽怯。

  斛射羅見狀強自大笑,「你有膽子就真放箭!只怕第一個變成馬蜂窩的就是他!」他伸手指向擔架上的藺薑。

  笑聲未絕,忽然,藺薑卻從那擔架上一躍而起。周圍突厥人全未料到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暗自掙脫了捆綁,大驚之下,不禁呆愣。藺姜吐了口中麻核,一把抓住身旁的英吉沙,猛地將她向城頭拋去。他這一拋使足全力,英吉沙只覺身子一輕,便像風舉的紙鳶一般淩雲而上。城上軍將眼疾手快,一齊將英吉沙抓住,拉上城去。

  「藺大哥——」英吉沙腳還沒踏實地,淚先流了滿臉,反身就想撲回,卻被軍卒們一把推到了後方。

  甕城內,藺薑已奪了一把胡刀,跳上斛射羅的馬背,便將刀刃勒在那胡兒的頸上,一旁胡卒們的刀鋒卻全逼在了他近前,「白弈!你他娘的還等什麼?放箭!」他嘴裡被塞了半日麻核,這才發得出聲音,口舌也有些不利索了,喊得模糊難辨,卻是聲嘶力竭。

  「你……你當真就不怕死?」斛射羅脖子被刀勒得生疼,到底生了怯意,嗓音已不覺顫抖。

  「怕你爺的蛋!殺你一個老子不虧,殺你一片老子賺夠本了!」藺姜滿臉是血,仿佛已著了瘋魔,狂笑時邪氣恣意,他又向城頭嘶聲高喝,「老子叫你們放箭!都他娘的聾了?!」

  那全然拋卻生死的浩然氣勢,震懾當場。

  白弈於城上靜靜俯看一刻,深吸一口氣,沉聲令道:「放箭。」

  「大王!」一旁副將不忍,一步跪上前去。

  「放箭!」白弈拂袖將之甩開,厲喝一聲,眉宇間殺意決絕得寒氣迸裂。

  軍令如山,絕不可違!但這一支箭卻要以如何萬夫不當的勇力才能射出?弓箭手們的熱淚滾在弦上,開弓的手顫抖了,遲遲難以放開。

  千鈞一髮,但聞一聲哀呼,「等……等等!住手!」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羅頹然大呼,「放下兵器——下馬——」這一句,用的卻是突厥語。

  胡卒們呆呆地望著主帥,片時,陸陸續續丟開手中的刀,跳下馬去。

  情勢忽然逆轉。白弈眸中寒光陡然一松,「繳下兵刃,收押俘虜,接應藺將軍!快!」他幾乎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身旁副將的臂膀。那副將聞訊,險些喜極而泣,高聲傳令。

  「天朝威武,歸順不殺!」

  那一夜,威呼號子響徹涼州蒼穹。

  藺姜回來時還緊握著那把胡刀,怎麼也松不開手。

  白弈迎上前去,一把將他抱臂扶住,握住他的手一點一點掰,好一陣費力,才算是緩下來。

  藺薑的面上血汗黑紅,幾乎面目難辨,一戰方歇,各部都忙著張羅善後,他眸中的火光卻仍舊精盛,不見弛意。白弈抽走他的掌中刀,他卻忽然一把扯住白弈的衣襟,「一個也沒回來。百來號人,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沒了。」他嗓音已嘶啞得令人聞之不忍,眼底傷痛湧落,哀怒難抑,「你盯了這幫胡狗多久?你給我說實話,州倉那一把火,究竟怎麼回事?都給我說清楚!」他將白弈拽在眼前,兩人近得幾乎鼻尖相觸,沉聲質問時,拳先攥得咯咯作響。

  猛起對峙,似有暗火激烈。

  恰此時,一個少年人影卻左鑽右躥跳出來,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大哥!大哥!」待到了近處才得看清,原是姬顯,「大哥,你沒事吧?方才白大哥怕我關心則亂,怎麼說都不讓我上城!你們——」他撲上來一把抓住藺薑,顯是激動難平。

  藺薑卻甩手將之推開,仍舊死死地拽住白弈,一雙眸子一眨不眨,目光愈漸鋒利。

  姬顯猛被推一個踉蹌,呆呆地退了兩步。這般陣勢,殺氣隱動,仿佛隨時便會一觸而爆,壓得他再不敢多話,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而望。

  熾熱鼻息噴薄在臉上,修羅場殺返來的怒難平。白弈抓住前襟那略微顫抖的手,一面竭力安撫,一面不著痕跡地拍上藺薑肩頭的傷處,輕摁了一把。

  本已麻木的痛覺猛然蘇醒,利刃銼磨般,刀刀見血。疼痛穿刺神髓,迅速凍結了將出未出的怒火岩漿。藺薑也似正強壓暴躁怒意,擰眉合目,深深吐息時,胸膛起伏不斷。

  白弈靜待他漸漸平息下來,才撒開手歎了一聲,「我知事先若與你說,你一定要反對。總之現在首戰告捷,出師名正,你又何必——」他說到此處頓了下來,命軍卒拿來烈酒,斟滿大碗,道,「敬為國捐軀的英雄們。」

  藺薑將那一碗酒澆在地上,狠狠把碗摔了,抱過酒罈來猛灌了個乾淨。酒漿濕透衣衫,澆在傷口,火辣辣地疼痛,「好!大王知謀善略,膽識過人,真是天生的將才!我就是個婦人之仁的龜蛋。」他悲愴地大笑起來,將個空酒罈子嘩啦砸得粉碎,反身就走。

  「慕卿!」白弈追上前去。

  藺薑一把將之推開,也不回轉身來,只是擺手道:「沒事。兄弟打架不隔夜。明兒一早什麼事都沒了。」言罷,又向前疾走了兩步,卻忽然山崩一般,整個人軟倒下去。

  白弈雙手慌忙撐了一把,急喚軍醫前來,將之抬走,理傷安置。

  「阿顯,你跟去,看護好你大哥,讓他好生養傷。」他轉身見姬顯還愣在一旁,苦笑著上前拍了拍這受驚的呆鵝。

  姬顯這才醒來,應聲兔子一般追遠去了。

  白弈看著那精瘦身影飛快消逝,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將斛射羅單獨軟禁,仔細禮遇,不可虐待他。安置妥當了來報,我要找他問話。胡人俘虜願歸順者就地整編,另紮轅營安置,先讓他們吃飽睡好,其餘待明日議;不降者看押,明日開壇祭旗,以告陣亡將士英靈。還有,這陣子巡防要加緊,不可因此一捷引致鬆懈,又出紕漏。」他喚來傳令副將,一一吩咐。

  副將得令而去,不一時諸事停當,返來覆命,仍有不忿,「大王高瞻遠矚,只是太便宜那胡兒。縱火行兇,密謀奪城。若非大王識破,早將倉中存糧秘密轉移,真被他一把火燒了,咱可怎麼辦?」

  白弈看他一眼,無奈地輕笑,「別說這些沒用的。臨時屯所不利糧草久存,州倉要儘快搶修。你去請王使君頒佈一道州令,徵召青壯勞役,這等額外之役,勞資給付雙份,或者酌情另行減免他往後的徵召,讓百姓們自己選,州裡做好備案就是。告訴王使君,這一筆錢不動州府庫存,由我王府上開支。要打硬仗了,庫存留作軍需補給之備。」他囑完巨細,終於得一刻鬆懈,緩緩踱上城頭,輕揉眉心時,瞬息疲態不掩傾瀉。

  夜風夾著火信,一時灼熱,一時冰寒。俯瞰,眼前這大好河山,仿佛在寤寐間沉吟低吼,究竟是黎明前夜,還是黔幕未央?

  他斜側於臥榻,傷痛侵擾了神思,夢魘迷離中,似有一雙溫柔軟玉暖在因失血而微冷的身上,待到了腫熱傷處,又變得冰一般涼滑,很是舒爽。這種體貼,仿佛令人懷念的香,勾引出記憶深埋處不滅的繾綣,漸漸清晰,魅生般幻化成型……

  阿妹……

  他猛驚醒過來,睜眼就想坐起。

  「別動,還差一道就纏好了……」英吉沙扯著一段棉紗正與他理傷,雙手不便使力,將棉紗一端咬在齒間,唯恐纏不夠緊,見他醒來,慌忙將他摁住。

  傷處仍有疼痛,卻已輕鬆不少,「是你啊……」藺薑服帖地躺回原處,不知緣何,反松了一口氣,「我睡了多久?」他揉了一把眼睛,如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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