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忽然,卻見藺薑一巴掌拍在姬顯的腦門兒上,「小孩子家就是沉不住氣!」他一手勾了姬顯的脖子,將之掣住,笑道,「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什麼話,三碗下肚再說!」

  「慕卿,我……今日當真有些累了……」白弈勉強笑了一笑,返身便想走。

  不料,藺薑卻橫臂一搭,「想臨陣脫逃?仔細我軍法處置你!這會兒是在左營,本大將軍說了算!」他索性將白弈也拐近身前來,一手一個拖了,樂呵呵地笑道,「一個也不許逃,都給我乖乖地喝酒去!」

  「好了,好了,我還當你總算是歷練得穩重了,這成什麼體統。」白弈無奈苦笑,一面將藺薑的胳膊往開甩。

  藺薑只是大笑著,依舊像當年那個桀驁不羈的活潑小將一般,與他打鬧。

  余暉金紅,灑落在三人身上,影子拖曳時蕩起的氤氳,淺淺的,宛如卷軸。

  章五五 泯恩仇

  如果她也能任性一點,想要什麼就說出來,就去搶,是不是一切都會與今時不同了?

  及日落西山時,屋裡便昏暗下來,愈漸影綽。

  三進的堂屋,上到最裡,推開屏風,裡院十分古雅,乍見之下,只覺是個文雅君子觀風賞月對酒吟詩的好去處。但若要細看:院中地勢開闊,古木參天,又是另一番氣度。

  然而,更令人稱奇的,卻是這家宅中的靜謐。往來不見半個僕婢,冷清得頗有些蹊蹺。莫不是自己當真繁華京城久居安逸得忘了辛苦?白弈不動聲色地四下裡打量,隨手在屏風邊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風沙極大,穿身鮮亮些的衣裳出去轉一圈立時就要作了濛濛暗色,這些擺設之物每日沾灰落塵自不必提。但這屏風卻十分乾淨。要麼家主人既有親自勞動的時間,又有打掃擦抹的癖好,要麼——這府內定有家人僕役。但這便是出奇之處了:既有家人僕役,為何提前便遣退得如此乾淨?刻意得如同佈局一般,未免可疑。這個藺慕卿,又在耍什麼把戲?白弈既已起疑,卻不想立刻點破。以藺姜為人,做不下什麼大奸大惡,姑且靜觀其變。

  片時,藺姜單手拎著一大壇酒返來,輕而易舉,步履輕快。他將酒罈擱在面前案上,鬆手時,那罎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壓出悶聲一響,「酒逢知己千杯少。這一罎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難求,唯願酒後真言足矣。」他說著,將幾個海碗一字排開,醇釀一碗一碗,斟得滿滿的。他一面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面笑問:「咱們是喝完了再說,還是先說了再喝呢?」

  但聞此言,白弈心中一動,瞬間明白:原來如此!果然,到底還是為了這個。

  他瞧了藺薑一眼,卻沒應聲。氣氛頓時微妙得有些詭異。

  藺姜依然笑著,但手中的酒卻漸漸有了動靜,打破初時的平如鏡,隨著空氣中驟然凝結的沉默愈來愈冷,顫得漣漪四起,愈顯波瀾。

  白弈仍舊不動,又向姬顯看去,見姬顯正倚在玄關處抱臂而立,低著頭,陰影籠罩在那張尚透著稚嫩的年輕的面龐上,隱匿了神情。

  那般模樣,似浸染了滿滿的傷懷。這孩子實在與阿鸞長得太像了……白弈輕呼出胸中長氣,終於反問:「什麼意思?」聲未發,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拳。

  「你不是真當我遠在邊地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吧?」藺薑一笑,揚唇時,眸中精光已現了幾分辣意,「說吧,痛快說清楚了再喝,還是朋友的酒。」

  「否則便是斷頭酒嗎?」白弈揚眉。

  「省了吧!跟我來這一套。」藺薑眉心一擰,一把拿住白弈的衣襟,「阿顯過來,」他沉沉喚了一聲,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條好漢,讓開路去,料他也擱不下面子逃了!」他雖如是說著,卻先抬腿以膝蓋狠狠地在白弈的心口上頂了一記,臂上再施力,已將之摁下地去,反擰了胳膊。兩人撞在一處,碰得案幾搖晃,瓊漿灑落。

  白弈似並無意反抗,順從地任之擺佈,只是笑道:「我當你怎麼,原來變了『笑面虎』。」他貼面在地上,夜晚寒氣漸漸透了上來,激得人愈發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見姬顯站在面前垂目看他,一雙眼閃爍不定,猶似辰星,「好,你們想叫我說什麼。」他歎了一聲。

  「難道不是你該給點什麼說法?」藺姜冷哼,「白弈,你別搞錯了,我就是現在拿你人頭去城樓祭旗,也自有一百種解釋向上頭交代。少你一個,我城照守,兵照帶,胡賊照樣打,餘下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跟我什麼相干?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的面上——」他終於提起墨鸞。

  初時,白弈只是微笑地聽著,至此終於笑出聲來,「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頭顱,封匣,發還神都,她恐怕才釋懷了。」他雙手依舊被反剪著,並不設計掙脫,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堅硬。

  藺薑卻陡然暴怒起來,「好!你他娘的就有種!老子忍你也忍夠了,真當老子是貓叫唬你的!」他跳起來罵了一連串,一腳踩在白弈的背脊上,單手擰了他的雙臂,另一隻手卻從靴側摸出一把近尺長的瓜刀來,掄刀便剁!

  刀鋒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塵而下,眼看砍在頸項,只怕血紅噴濺,人頭就要滾落。

  白弈卻仿佛當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動彈,任憑刀光寒風直逼而來。

  「大哥!」

  千鈞一髮,姬顯忽然大呼,猛撲上前去,徒手截住鋒芒。刀刃割入肉中,鮮血頓時湧落,滾燙全灑在白弈的後頸,又順著流淌在面頰。

  「滾開!」藺姜勃然怒喝。

  姬顯雙手緊攥著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殺了這人……阿姊……阿姊她會——」他聲音聽來急切又辛酸,交織時,細微得幾乎要聽不見了。

  不料,白弈卻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似一枚銀針,刺得藺薑眉心一跳,「你看見了?」他憤然冷哼,腕上著力,便要將姬顯推開。

  「大哥!」姬顯情急高呼,顧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藺薑手中的刀,「他畢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皺眉盯著藺薑,眸光在昏暗中明滅不定,眼底徘徊的猶豫出賣了他心下的難決。

  藺薑眸色略一震,反現了哂意,「原來倒是我們弟兄還欠著大王兩條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開一步,揚手將那把刀扔在白弈面前,「也罷。要麼大王收了回去?」

  這是當真要絕義不成?

  白弈聽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脫桎梏,他終於撐起身子。雙臂被扭得酸麻,苦澀卻似細而深的傷口,有血腥點點緩慢散開,「我救人也不是為了行善,你們不必……」他淡淡地輕歎。

  「你還——」聽這一句,藺姜立時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顯一把攔腰截住,這才憤憤不甘地哼了一聲,甩手罷了。

  姬顯看著白弈,臉上漸漸浮現出自嘲來,略揚起臉時,眼眶卻有些泛紅了,「若你只是個毫無關礙的人,事情會很簡單。我可以一刀殺了你,也可以故作灑脫地說『殺了你,死去的人也不會再活過來,仇恨根本沒意義』。怎樣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澀澀地笑了一聲,「我記得你救過我。我六歲就沒了娘,九歲起便離了父親。這麼多年來,一個救我、養我、教導我的人……忽然有一天,變成了一個騙子、兇手,殺我的父,傷我的姊。我沒辦法接受。我不能殺了你,也做不到灑脫,只好問你要個說法。」

  「但你要我對你說什麼?」白弈擰眉反問,「是要我說『我騙了你們,我不是什麼好人,對不起』,是這樣?」

  姬顯的肩頭一顫,怔怔了好一會兒,低下頭去,嗓音竟有嗚咽聲,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騙了——」

  「所以不如繼續騙下去嗎?」白弈平靜地將之打斷。他望著姬顯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地道,「若是如此,與從前又有何分別?」

  「但你至少……總可以有點什麼解釋……或許,苦衷之類……」姬顯的目光徹底虛淺下去,遊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貓,仿佛一切的竭力強辯,不過是拼命地替自己尋找一個理由。

  但白弈卻毫不留情地擊潰了他,「沒有。阿顯,殺人就是殺人,沒有任何藉口。」白弈泰然回望,臉上猶帶血痕,眸色卻平湖如鏡,「我這一生愧對過多少人,你叫我數也數不清了。我做這些事,從一開始就做好打算,如有報應,也是善惡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殺了我,或是你阿姊來日叫我還她一條性命,我不會搖頭說半個不字。但——」他頓了一頓,眉宇間隱隱浮上些疲憊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謂的『解釋』。做過的事明擺在那裡,冠冕堂皇,裝模作樣,未免多餘。」

  姬顯呆愣半晌,忽然問道:「若換作別人來向你尋仇,你也會如此嗎?」

  白弈的眉心一震,直盯著姬顯的雙眼,「若真還能有這樣的人,我會再補他一刀。」他悵然揚眉笑道,「我就是這麼個人。說真的,我很高興你像你大哥,並不曾學這些旁門左道。」

  姬顯低頭默然良久,喉結滾動隱約可見,仿佛竟是強忍飲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弈的衣襟,三兩下扒了上衣,將之推在地上。他從懷裡取出一條馬鞭來,望著白弈的脊背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開得幾乎可以見骨。

  白弈自始至終地掛著微笑,擰眉時默然無聲。汗水和著血水滾落,顆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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