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她梳著雙環望仙髻,只綴了三四枚點翠珠花,再不著華飾,月牙緞子繡花衫,芙蓉襦裙,披帛雙挽垂,那模樣分明是個諳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幾乎與當年離開鳳陽初入九重時候別無二致。

  阿鸞……為何……會在這裡?

  白弈微微一顫,似要迎上前去,卻還是默然頓在了原處。

  墨鸞卻款款步上前來,「哥哥明日要走了,餞行酒卻沒有我的。只好不請自來,與將軍餞行。仰我天軍威武,盼旗開得勝,早日凱旋。」她手中執一隻白玉酒壺,柔聲裡也浸著酒的暖香。

  「旗開得勝,早日凱旋。」他將這兩句反復低吟,卻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凱旋麼,還是只盼天軍凱旋,並沒有我……」

  語聲淒迷,似有涼風起落,刮得人心頭寒瑟。

  但她的眸子裡卻流淌出哀色來,「不然你叫我盼誰?」她在他身旁站住,哂笑,「你以為我是個不知輕重的女人,將戰禍當成兒戲,調唆陛下輕戰,只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輕了我,但不能看輕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國公,外拒強敵,內鎮宵小,靖國安邦,你要往高處走,這一副枷鎖該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還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當我是為了弟弟,賄賂你這取絕世功以立威的良機來討好。如此想,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說得輕緩,字字句句間的涼意漫過彼此心頭。

  「你……」白弈聞之,愈發心中生澀,慘然笑了笑,「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再碰那些傷身的東西。」

  「酒也不能喝嗎?」她眼底一晃,閃過無辜又甜美的失望,「看來我這一壺餞行酒是送不出去了,虧我還處心積慮在裡面下了無藥可解的劇毒。」她輕笑一聲,拔開壺蓋,仰面對口猛灌下去。

  「阿鸞!」白弈情急地扼住她的手腕去奪。

  墨鸞卻抵死不放,爭搶時,她像只醉燕兒般軟在他的臂彎,溫滑瓊漿灑在兩人身上,浸濕衣衫。

  白弈奪過那酒壺,灌下一口殘酒咽了,將酒壺擲在地上,「嘩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著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餘香,令人甘之如飴。

  她的唇也似散著佳釀芬芳,水潤光澤下的嬌嫩撩動心底之弦,不由自主地想要觸碰,更親密地交融。

  他無端端地竟想落淚。

  他不放手,盯著她,兩人緊靠在一處,幾乎貼面,近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來,好似最深的琥珀,望著望著,便能將人的魂魄也吸了進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需要更鋒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捨與他些許活命的空氣,即便是最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還不能夠。

  「若我不能回來,慕卿也會帶阿顯來見你。你再不必擔心有人會害他。」他苦笑著說完,便跌坐下去,漸漸合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許久,直到朝雲與裴遠來喚他才醒。

  「看這人,偷偷醉在這裡,仔細別要誤了明晨的正事。」裴遠依舊戲謔他,一如既往。

  頭仍有些暈沉沉的疼痛,他揉著太陽穴,「我方才看見阿鸞,她來送我——」

  「你醉了發夢吧,妃主深居大內,哪裡能夠隨意就出來這裡。」朝雲截口打斷他,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背上,「回去了,家裡人還都等著你。你總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夢一場嗎?

  他依舊有些恍惚地揉著額角,忽聽一旁裴遠輕笑,「倒也未必。或許,真是專程來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驚怔,低頭卻見滿地白玉碎片,似還沾著酒香,晶瑩潤澤,臂彎裡餘香不散,衣衫上濕痕未幹。頓時,他酒醒了大半。

  她來過……

  她真的來過……

  可那又如何?

  別時驚夢人已遠,滿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淚穿腸苦,遙相醉看心成山。

  章五四 涼州吟

  那種長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濕陰冷刺激了他敏銳的嗅覺。他確實嗅到了,仇恨與求生的血腥氣。

  進入涼州地界,沿途景致愈發帶著濃烈的西北邊土氣息,鎮甸的空氣裡浸著大風與草的青味兒,在烈日之下,略有些鹹鹹的,隱隱像是血汗交織。

  這裡的人鮮少衣著光鮮錦華——並不是因為貧窮枯竭,相反,這西北邊陲重鎮是往來絲路商旅們的第一道門市,除卻天朝行商,更有許多異族商人,甘冒天候戰禍之險,也不願捨棄這條淘金線,除非閉關戒嚴,貿易市場永遠喧鬧。

  然而,在這裡卻幾乎見不到錦藍、退紅、鵝黃這些亮麗華美的衣色——那些都只是攤鋪中好看的貨品,一望行路上,滿眼盡是青灰、深杏、藏藍、赭紅……不知不覺間,便著染了蕭瑟肅穆之氣。行人常有提刀佩劍者,擦身而過時,會十分警醒地將手扣在柄上,待確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氣,垂下手去,眼神卻依舊鋒利。

  這是個在刀口下燃燒綻放的地方,就像一條劇毒的蛇,愈是美麗斑斕,愈發危險暗藏。

  還有約莫半個時辰的路程,便要到州城外的驛站,按理,涼州的長史應該在那兒迎候了。

  白弈下意識地催了催胯下的馬,一面抬頭望去。前村未至,後店不著,官道上略有些冷清,兩旁大片的樹木與草場隨風微蕩,依稀沙沙作響,將遠處羊群和羊倌隱約可見的身影,罩在一層薄綠煙霧之後。

  一旁的阿史那斛射羅似十分悠閒,仿佛已然出了關,回到了他的陀羅斯川、三彌山下,頗為自在地四下張望。

  白弈瞧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待將這胡兒平安「送」出關外,也算是大功告成一半。這胡兒雖是個蠻子,卻也頗有幾分智勇,更有草原民族的彪悍。他在神都時不肯行漢禮,歸來一路卻一應順從安排,多半是蓄意學乖,未必會在涼州城內安分守己。

  待到入城時,恐怕便是第一聲戰鼓雷動。該要如何安排,才能既不叫之胡為,又不招致戒備?

  他正兀自思度計議,忽然心中一震。

  不對,馬很焦躁,鼻息與步伐皆不同平常,地面似有輕微抖動通過這座下駒傳導過來。似乎……是疾馳的馬隊在靠近。

  「眾衛緊湊些。前方斥候何在?」白弈方喚了一聲。但聞一陣馬蹄聲急,一名先行探路的驍衛恰回至面前,抱拳急道:「八百米外有輕騎小隊,約莫十人,配有弓箭,不是官軍服制,不見番旗,末將喊了一聲,未有應答,不知是哪一路來的。」

  官道忽現一隊輕騎,又正趕在此時,恐怕多半不是巧合。這名斥候見此輕騎時八百米,此時怕遠不了了。白弈當即沉聲令道:「前衛備盾,左右翼警戒,暫停行進。」他話音方落,果然已見一隊輕騎闖入眼簾,一名年輕將官一馬當先,馳縱時忽然彎弓疾出一箭,閃電一瞬,那箭已勢如趕月,直撲白弈飛來。

  隨護衛軍的呼喝尚未出口,白弈已側身劈手將那一箭牢牢截住。他一手捏在了箭翎處,箭頭堪堪停在他身後斛射羅的鼻尖前,仿佛再進半寸便可取人性命於當場!

  看似險情突起,斛射羅驚了半刻,才哇的一聲大吼,幾乎要從馬背上跳起。

  但這支箭的箭頭卻並不鋒利,反而用一塊布包裹著棉團纏住。白弈捏著這古怪箭矢將那立馬于百步開外的將軍仔細打量,忽然,他笑出聲來,策馬出陣迎上前去。

  他二人對面靜了須臾,「來的……可是太原藺慕卿?」白弈試探地問了一聲。

  那人不應,反先笑了,忽然揮出一掌。雙掌一擊,兩人已大笑著抱臂在一處。

  果然是他,藺薑!

  「才見面就給下馬威!這一箭若有閃失,你擔當全責嗎?」白弈笑著將那支箭插進藺薑後領子裡去。

  「怕什麼,最多疼一下,血都不會見,擔哪門子的責?何況,有你在,還真能閃失了?」藺薑仍舊大笑,也不覺項後插了支箭的模樣有何滑稽,只把著白弈的手臂不放。

  「臭小子!」白弈當胸揍了他一拳,反身揮手令衛軍們撤了戒備,兩人比肩而行,對面一隊馬軍卻個個低頭竊笑不止,顯是忽見自家將軍給人揍了一記當胸拳,又罵被作「臭小子」,覺得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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