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提及父親,李颺眉眼間的笑意頓時斂了下來,「沒有。」他低了眼角,很有些自哂地聳了聳肩,「我……沒能進王府的門。」

  墨鸞聞之了然。這些年來,吳王府那一道高門,鮮少有人能進的吧。許多人也都已忘了先帝還有個兒子,今上還有位弟弟,「沒事,姨姨帶你去。」

  她當即命宮人齊備車仗,叫李颺與她同車而行,一路閒談,待至吳王府前,將要下車,才拉住李颺道:「阿寶,一會兒見過你父王,還要與姨姨回去再拜見你皇伯父,然後往附苑見長皇子去。記得了?」

  李颺呆了呆,悶聲點了頭,跳下車去。

  才進王府大門,李颺便幾乎狂奔起來,待到堂前,卻又怔住了。高高的門檻險些絆倒他。他穩了一穩,才跨進堂,忽然便跪了下去,俯身向父親重重三叩首,一句話也說不出,埋頭眼淚卻湧了出來。他皺眉咬牙,強忍著,將泣聲全咽下肚去。

  李宏默然伸手,靜靜地撫在兒子頭上。

  父子久別重逢,竟未見如何激動,彼此心照不宣地,仿佛六年光陰不過背身轉眼刹那,一場忽覺夢。

  「我在車上悶得有些頭暈,上院中走走去。」墨鸞與李宏對面施罷禮,領了侍兒往府園中去。

  她在園中小徑緩步片刻,果然見李宏尋來。

  「王府中的花木都長得很好呢,枝繁葉茂,望而知春暖。」她伸手去撫一株薔薇。

  「閒散之人,也只有擺弄花木了。」李宏淡然應道。

  「這樣悠閒的日子,吳王殿下已習慣了麼?」花刺在指尖烙下一點朱赤,她輕吮了,回身時,芳唇卻帶了一抹殷紅,「父子重聚,怎麼不多與阿寶說說話?」

  那花前女子像一株岸生蓮,凝眸時,血色先從花蕊蔓開去,分明柔聲輕語,卻有絲絲涼意升騰。

  「多謝妃主還記得舊日之約,可是……」李宏靜看她良久,輕聲詢問,「這樣真的好嗎?」

  「什麼?」墨鸞一笑挑眉,「大王說什麼不好?」

  李宏卻不再應她。他蹲下身去,伸手捧住她方才撫過的那株花。花刺上還殘有血痕,紅豔豔的,映著赤色花瓣,仿佛有灼目的溫度,「在哭呢。你聽到了麼?」他以指腹輕將那血跡抹去,緩聲如是問。

  墨鸞微怔一瞬,笑道:「大王莫不是真已修得仙道了,連草木之聲也聽得見——」

  不待她說完,李宏卻忽然打斷她,「不是花,是你。」他長身而起,在她面前攤開了手。指上血跡猶如丹砂,卻又仿佛一顆晶瑩瑪瑙,化作淚滴形狀,「你聽不到自己在哭嗎?」他眸色含憂,嗓音低沉輕緩。

  墨鸞驚退一步,堪堪靠在一棵海棠樹下。

  忽有風來,掃落飛花漫天,淡粉瑩白灑了她滿身。

  她倚樹站定,鎮靜下來,勉力揚起唇角,「你……聽錯了吧,只是風聲而已。」

  落英繽紛,烏髮紅顏。分明佳人依舊,卻早已世事皆非。

  「是麼。」李宏疲憊地苦笑,「原來是風聲啊。」他重在花前俯身,拿來花鏟土盆,似想將那一株薔薇移作盆栽,卻終於還是將那花鏟扔進空盆裡。

  離途中,李颺一直呆呆地,仿佛神遊天外,將至宮門時,忽然抬起頭來,「我那時候……真的以為,姨姨會做我娘親呢……」他低眉又抱住墨鸞,將臉貼在她的膝上,悶聲喃喃道,「姨姨還喜歡阿寶嗎?還像從前那樣對阿寶好嗎?」

  墨鸞心弦一顫,撫上少年微濕的面頰,「傻阿寶,只要你乖,姨姨就會一直疼你啊。」她如是哄慰,笑得十分溫柔。

  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是什麼?

  有誰……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嗎?

  景福四年春,西突厥長王子阿史那斛射羅返程離京。天朝遣威衛、驍衛、千牛衛各十人,組儀仗衛隊三十人,詔命鳳陽王白弈為欽差督護,率衛護送草原使團,巡撫西涼。

  餞行酒擺在往常那清淨別院,與席三人:裴遠,傅朝雲,還有即將出行的欽差督護。

  敕令下得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聞時,著實令白弈震驚良久。

  連日來所傳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國公擔當此行。他也特意為此問過子恒那日陛下連夜急召說的是什麼,子恒給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卻忽然有了這麼一出。

  啊,好個裴子恒!可是,當真說來,也怨怪不得吧。這並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詔還了長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蹺。他卻因了裴子恒一句話,未加細想。又何況,派遣靖國公擔當,順勢駐鎮涼州,本就是個甯邊的上算。讓他去,也未嘗不可,只不過,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場了,不論于國於己,都如是。正當攘外之時,陛下卻忽然動了「先安內」的念頭。究竟是為什麼?

  莫非……真是有人獻計君側嗎?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飲盡了,抬眼見朝雲與裴遠俱是一臉沉重,愈發笑起來,「也未必就是壞事,都苦著臉做什麼。」他一手一個,左右拍在兩人肩頭。

  「我去請纓,與你同去。」朝雲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來。

  「你再去,不是正中下懷嗎?」白弈一把將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後,京中事,家裡人,都還要靠大哥照料。」

  「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樣。」值此時,一直沉默寡言的裴遠忽然插進話來,「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數十萬軍民,乃至天下興亡。善博,你……你若——」他的聲音聽來十分沉冷,有些僵得發澀。

  白弈揮手止住他,「你知道為什麼你今日還坐在這裡?」他笑著又斟兩杯酒,先推一杯予裴遠,「子恒是君子,從不做禍國殃民之事,不拿蒼生安危冒險。我往涼州,靖國公備守神都,若我萬一有失,進可再擊外寇,退不傷聖朝根本。子恒行的是萬全策,多謝你看重我。」

  裴遠聞之失笑,「若要我說半點私心也沒有,我有愧。為你這番話,多謝你還當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將酒飲盡了。

  白弈卻不慌不忙,又將他空杯斟滿,「你要真有愧,答應我一件事。」他盯著杯中酒暈,緩聲道,「若我不在時,她真的……做錯什麼,別縱著她……」

  裴遠眸光一顫,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盡,眸色已然決絕。

  三人連飲了數十杯,白弈只覺略有些氣悶頭暈,便獨自轉出院中去透氣。

  這一處小小別院所在十分隱秘,他常在空閒時來此,獨自靜一靜,得片時安寧超然,格外輕鬆。

  真的……是你嗎?是你想將我攆去萬里邊疆之外刀頭舔血嗎?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發清晰,他擰眉合目,奢望將之揮去。他並不懼怕,甚至有些期待,將看似極致的敗勢扭轉成奇峰天來的勝局。只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澀。真有這麼恨嗎?曾經是那樣的柔情愛戀,如今卻再不想見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罷,總算是求仁得仁,又還有什麼好多說的?他悵然自哂,深吸一口氣,複睜開眼來。

  眼前豁然一亮,卻有如幻身姿闖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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