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論功行賞,唯獨白氏遲遲不見動靜。朝臣紛紛揣測,竊竊間便有人言,度聖上之意是要大加封賞。

  直至朝議,新政天子當眾臣面前開口,「朕想封上將軍為……鳳陽王。」

  一言既出,滿朝譁然。

  自聖朝開元,高祖定下鐵律,異姓者不稱王,數百年來,便無一例外。

  如今聖上卻要封白弈為鳳陽王。一時,反對者甚眾。

  趙國公謝蘊領一干文武,以祖制相駁,懇請聖上罷議封王,改授白弈為國公。

  李晗不願,又問詢藺謙。

  不料,值此眾人皆寄望于藺公力挽狂瀾之時,藺謙卻淡然應出四個字:「也無不可。」

  緊隨其後,大司徒宋喬附議,並奏請:「加封東陽公主為長公主。」

  那架勢,儼然要將白氏捧上至極之位。

  于此,白弈靜觀一旁,自有思量。

  他當然看得出,藺公不過是想溫水煮蛙,將他捧得高了再摔下來,一旦成為開元以來唯一的異姓王,他便成了眾矢之的。而宋喬……天承三年一場暗中較量,宋啟玉一劍,令得宋氏落敗,至今於聖前處境尷尬而又微妙。宋喬此舉,亦不過是想借藺公之手與他較量,奏請加封婉儀更是表其忠心,總要讓李家的女兒壓過他去,個中意味,一目了然。

  這王爵,想來他是躲不過了。倒也不必去躲,博弈陣上,進與退又哪有那麼明晰的分別?佈局謀策,運籌帷幄,最不憚的,便是擦著刀鋒劍刃去取金枝之上高懸的碩果,若說甘冒風險,也不過是「彼此彼此」罷了。但該做足的功夫,依舊是要按部就班。

  他連上三表婉拒王爵。聖意堅持擇日冊封。辭而不允,再受之,無過。

  作為其妻的東陽公主李婉儀則十分堅決地辭拒了長公主的封賞,激烈時,竟親自爬上雕木梯,要拆了公主府的金匾。最終還是聞訊趕回的夫君苦苦地請了娘子下來,再上表,又將本要修建新王府的錢與地拿來建了一座文學館。這一樁封賞才算是轟轟烈烈畢了,不礙聲名遠揚。鳳陽王的文學館,藏百家典籍,納八方賢士,大有將弘文館、文淵閣也比下去之勢,天下懷才者趨之若鶩。白弈樂觀其成,凡舉可用之才,便舉薦入士,一時間,竟有傳言,做得文學館的僚屬便算是一隻腳跨入了仕途,人脈亨通,官脈延綿,更無須多言。

  而值此多方角逐,伏線暗布之時,那宮闕中的女子依舊如初。金銀燈樹,映著墨黑眸底光暈,脈脈思念仿佛天玄霄漢中的水,柔軟地流淌。

  從前的孺人,如今的淑妃,她是大內宸宮中最受恩寵的女人,她所居的靈華殿是皇帝龍輿每日必往之所;她是佳麗三千中最神奇的女人,皇帝每日必定親往,每日也必定不會留宿,仿佛對弈論茶琴瑟歌舞便已是男女夫妻間心滿意足的歡愉,欣然駕臨,開懷而去,眉目含笑;她是九重傳說中最詭譎的女人,她溫和,她平易,她不愛與人來往,往日冷僻的西苑如今因她而繁盛,卻又始終似一方隔絕塵世的天地,外人難以靠近;她不愛笑,沒有人見她開懷地笑過,輕抿櫻唇,眼波流轉下深埋的憂傷,無人能懂。

  只有她自己懂得。她只是個女人,和所有最平凡最普通的女人一樣,有心,有愛,有奢望。那些少女時癡纏的夢幻偶爾仍會縈繞心頭。轉眼荏苒,已是雙十年華。八年前,不,或許可以再回溯到更久遠,十四年前,仿佛一切都緣起於那似真似幻的一眼相望,一望,便註定般將一生的命運望了進去,飛蛾撲火,宛若一場豪賭。

  而今她卻在這裡。她是今上的淑妃,他是名冠天下的鳳陽王。他是皇帝的親信近臣,皇親國戚,他們依舊常能相見,哪怕只得遙望。可她卻莫名覺得疏離,那牽著彼此的緣好似一縷輕絲,愈漸微薄,仿佛吹一口氣也會散了。

  如今她已學會了欺騙,學會了偽裝,甚至學會了專寵椒房的媚惑,唯獨有一樣她怎麼也學不會。她學不會遺忘。

  那些曾經的柔情相許猶在眼前,依舊滾燙得令人心悸。她要如何遺忘?忘了,只怕再沒有多向前一步的勇氣。

  可是他呢?

  難道,他已經忘了麼?將她遺忘在眼前這冰冷的角落,愈來愈視而不見……

  新隆二年仲秋夜,她點了滿殿滿堂的燈樹,躲在火樹銀花中間,希求一絲幻想中的溫暖。

  無處可團圓。

  當那個男人從身後將她擁入懷中時,她才驚醒過來,憶起自己推卻了月下的夜宴。

  「聽說你身子不舒服,朕來瞧瞧。」李晗將她整個圈進懷中,與她同坐在燈火環繞之央,揉著她的手低語,「天轉涼了,身上不好,也不多披件袍子。」

  「陛下,妾沒事。」宮人捧上羽織翠線的披袍,墨鸞依著李晗的意將之披了,柔聲勸道,「陛下返回宴席去吧。」

  李晗微微一笑,「列位臣工在玄武門,皇后與諸妃嬪在甘露殿,你叫朕返哪一邊去?」

  墨鸞微怔,頷首不應聲了。

  「你與朕同去吧。」李晗攬著她,無限依戀地在她耳畔輕哄,「教坊司於玄武門下設了歌舞雜技,還有宮人們拔河為樂,十分有趣。」

  墨鸞垂目婉拒,「陛下若是返玄武門去,理應由皇后隨行,妾不敢僭越。」

  李晗只拉著她不放,「若說,你兄長此刻也在席上,你還不去麼?」

  「哥哥他當真在?」墨鸞聞之,不由得抬頭問出聲來。

  李晗靜看她一瞬,歎息。「你呀……」他撫著她綢順青絲,「善博已陪著十二妹先回府去了。十二妹如今有喜,身子愈發沉了,這麼鬧騰她受不了。你說,十二妹要生個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肩頭細微一顫,刹那呆愣,面頰卻早已酸麻一片。墨鸞有些慌亂地深吸了兩口氣,扭過頭去。「真好……兒,女,不都挺好的麼。」她喃喃地低語,勉力想要笑笑,冷不防,才壓下的淚卻先滾落下來。

  「還這麼戀家。」李晗笑著以手拭她淚顏,「這麼戀家的女兒,除了你,朕也就只見過阿詠。她那時候,提也不許人提,好似巴不得趕緊忘乾淨了。你們都不像阿琉,合該她出省都懶得回去多待。」他忽然頓下來,凝著她的眼,低歎,「有時,我都會覺得,你們心裡都藏著故事,只是不對我說。在你們眼裡,我究竟是什麼呢?從前的東宮,當今的天子,還是……你們的夫君?」

  「陛下!」

  他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墨鸞驚得渾身一震,正身便要俯拜,卻被那溫暖臂彎牢牢擁住。親吻柔柔落在面頰,起初,仿佛只是要銜去湧落的淚珠,漸漸地,便綻開去,宛若愈開愈烈的火花,沿著柔嫩肌膚烙下。男子熾熱的吐息宛若浸了毒的烈酒,從耳畔漫開去,將她滅頂淹沒,窒息的疼痛,令人彷徨無措。

  「阿鸞,朕等你三年了……你還要朕等多久,才肯敞開心懷……」

  如斯探詢,好生寂寞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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