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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白弈又道:「好歹等用過早膳——」

  墨鸞截口輕道:「方才已先用過了。」

  她分明在說謊。白弈擰眉愈深,嗓音也低沉下來。「阿鸞。」他又喚一聲,除此以外,再無他言。

  兩人之間忽然沉寂下來,默然相對。又是良久,墨鸞終於緩緩抬起頭來。「早晚……不還是要走麼。」她儘量想讓自己顯得輕鬆些,卻還是有苦澀從勉力的微笑中滲了出來。

  白弈呆望著她好一陣,無奈輕歎。他伸手,似想將她攬入懷中。

  她卻忽然轉身跑了,幾近狼狽逃離。她聽見他在身後喚她,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頭,唯恐一頓,便再沒有勇氣離開。直至入了車障,掩屏刹那,淚水再也抑不住了,潰落滿面,她掩著面,連連催促車夫快走,終於在行出半條街之後,匍在車內,悶聲痛哭。

  她在返回宮中的第二日見到了李宏。

  李宏似乎很局促,漫無邊際地扯著些無甚要緊亦無甚關聯的閒話,總是欲言又止。

  她靜靜地聽了許久,末了,她看著他的眼睛,道:「大王是故意要讓我瞧見那人偶的,是麼。」

  瞬間,李宏尷尬畢現。「抱歉。其實,小王今日是特來賠罪。」他苦笑。

  「大王不必。」墨鸞微歎,「大王的苦衷,我體會得。」

  聖上與東宮貴體違和,並非偶然,亦非巫蠱之禍。那只是毒。倘若事發,禍及的是白氏;若不事發,禍及的是天子與儲君。太后的智計狠辣,無論對敵,還是對我。背負如此脅迫,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與李宏做同樣的選擇。

  「大王。」她望一眼遠處正與小宮女小內侍們撲蝶的李颺。孩子的心是剔透的,仿佛永不可能存有陰霾。她悵然:「別讓世子知道這些。別讓他知道,他的父親欺騙了他。」一個已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若是連父親也不再可倚靠,該有多麼悲哀……她轉身要走了,將那最後一句話咽了下去,不去碰觸彼此心底的傷疤。

  李宏沉默地看著她,眼看她就要走遠,忽然,急急喚她。「墨鸞。」他頭一次竟直呼她的名,「你願意做阿寶的娘親麼?不是白氏的女兒,不是吳王妃,只是阿寶的娘親。」他快步追上前去,攔下她。他的語聲有些急促,神色緊窒。

  墨鸞心頭一顫。刹那,仿佛有潮水自心底湧出,迅速上漲,又冷又暖,最終仍是滅頂的淒惻酸苦。「我答應過大王的事,不會忘。」她苦笑。

  李宏怔忡,一時沒了反應,好一陣子才驚醒過來,卻見她早已走得遠了。他呆呆遙望著那婀娜倩影,直至望不見了,心中蕭瑟彌漫。他忽然想去追回她,勸慰她,至少,別要太過委屈自己。然而,卻有另一個聲音清楚明白地對他說,一旦來到這裡,又哪還有自己可言,他分明,應該最清楚才是……

  白尚的死終成為了這一場洶湧暗潮殘缺的終結。皇帝賜諡號武成,又由白弈世襲了鳳陽侯爵。大司馬一位從缺。舊日三公只余了宋喬,看似獨大,各中高寒未必堪輿人說。軍中舊部、昔日舊僚除卻少數搖擺觀望,多數仍舊歸從了白弈,連白弈本人也不得不感慨,父親戎馬出身,自西涼打突厥人起,憑血汗一路打出來的根基,比起官場上虛與委蛇兩面三刀的連縱,要牢靠千萬倍。

  但這一點,他遠比不上父親。即便他在鳳陽時統兵數載,也不足以叫父親那些舊部對他徹底信服。他依舊在仰仗父親的餘威蔭蔽,他心知肚明。

  故此,他愈發兢兢業業,努力在這暴風驟雨之後重展羽翼,他必須要飛得更高些。

  墨鸞回去宮中,便像失卻了消息一般。沒有朝雲替他看護,他也實在無暇多顧。但他總會想起。每每夜深靜謐之時,他總莫名想起那日她離去的身影,無端端心如刀絞。他不知為什麼,總覺著,她好像再也不會回來,再不能回到他身邊。更令他隱隱恐懼的是,那日她離去,他竟眼睜睜看著,沒有去追。

  他知道自己變了。父親的故去改變了他。無論他是否願意接受,亦無論他是否有勇氣承認。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全然不曾想過,就在那又遠又近的地方,高牆的另一端,櫻桃樹下,花蔭濃,太子李晗掌心遺落的花子仍存有美人春臥的嬌憨,殘局留香映著雪腮枕痕,癡醉亦如飛華,漫天卷地的沉迷。

  他還只是想著,再等些時日,待局勢平穩,便請母親去求王皇后,設法接阿鸞回來。

  七月裡,他被母親喚回舊府,見到貴為太子良娣的表妹謝妍奠雁親臨,聽她們談論婚嫁之事,他依舊很茫然,好似在聽旁人閒話。四年了。從認定她那一刻起,一晃已近四年。有些東西早已長成了潛意識裡的根深蒂固,於是理所當然地拒絕接受任何與之相悖的訊息。

  直到謝妍意味深長地與他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這個做阿姊的自會照應著表妹,只盼表兄也要多照應著娘舅家些才是。」

  他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猝不及防地,胸腔內一陣緊縮痙攣,摁著心口低下頭去,嚇壞了母親。

  他撐出笑容來回看向錯愕的謝妍,咬著牙應她:「良娣太客氣了。」

  他又向母親推說,天熱氣悶不適,要先行下去歇息。

  才步出門外,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他一陣暈眩。

  他終於撐著廊柱慘笑,冷汗順著額角淌落。

  好痛。

  他本以為自己已忘了,原來心痛,可以這麼痛。

  卷三 奈何心願與身違

  鸞說·驚破

  欺騙是什麼?

  我這樣問他。

  他看著我,依舊是劍眉入鬢,星眸灼灼,只是一言不發。如斯憂傷,神色含哀。

  我於是痛得淒聲大笑。

  為何你還要這樣看著我?

  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甚至連一句解釋都吝嗇給與,將最後一絲幻想也澆滅成灰。

  既已絕情至此,這般眼神,又算什麼?

  原來是你騙我。

  原來,連你也在騙我。

  呵,不,不是你。

  是我。

  是我自己騙了自己。

  自欺欺人,醉生夢死,好大一場奢華……

  ——墨鸞

  章三六 鴆心酒

  玉粟寶鈿,花子朱唇,烏雲髻墜青梳斜,小山眉間額黃繪;綰臂金釧,碧紗鈴裙,五暈羅絲金泥帛,金縷衣上香蝶飛。

  那風華絕代的少女在玉殿宮廊間緩行,披衫廣袖,披帛如羽,裙腳小鈴聲聲,好似新鶯相隨。

  迎面而來的小宮娥側避福禮畢了,好奇地抬頭張望,切切私語。

  「可真美!就快比上前年東陽公主的百鳥嫁衣了!聽說,那支掌梳是拿青犀牛角做的,十分珍奇,可抵千金呢!這樣的東西,莫說各宮妃主、嬪主、貴人,連皇后怕是也未必有罷。太子殿下也沒給太子妃,也沒給謝良娣,偏就給了她了——」那小宮娥看得杏目不瞬,滿眼豔羨。

  另一個飛眼瞥了已漸遠去的女子,輕啐一聲,「有什麼呀,仗著皇太后寵她唄。之前纏著吳王殿下,這會兒又改攀上東宮。別說三年的孝,這才一年呢,就整日盛裝華服輕歌曼舞了——」說到此處,她忽然噤了聲。那女子似什麼都聽見了,竟回首看著她們。兩個小宮娥嚇得向後一縮,慌忙又低下頭去,良久,再沒了什麼動靜,才小心翼翼又抬起頭,長出一口氣,卻見那女子已走得遠了。

  墨鸞坐在銅鏡前,去了釵環,將一頭青絲披散。她又輕輕轉了轉臂上金釧,皓臂消瘦,輕而易舉便退了下來。她將那金臂纏扔在妝奩前,斥退侍人,挪步倒在榻上,蹙眉闔目,輕壓著太陽穴。

  白日,謝良娣又請她往東宮品茶。

  謝妍有心促成她與太子李晗,是想要她這個「表妹」做「自己人」,才好與太子妃宋璃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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