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九一


  他不吃不喝地跪靈,婉儀與墨鸞端來蜜水與他,他也固執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樣靜靜地跪著,沒日沒夜,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心深處積瘀的負罪感獲得救贖。

  直至第四夜時,他終於不支,倒了下去。

  醒來時,母親的手正撫在前額。那只手柔軟而溫暖。他怔了怔,張口發不出聲音。

  但母親卻似已聽見了,撫著他苦笑輕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著淚光。

  他渾身一震,終於眼眶濕漲,滾下淚來,起先依舊是壓抑地哽咽,終至潰守,撲進母親懷裡悶了臉嘶聲痛哭,真像個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參湯上來。是朝雲。

  他抬頭瞧見,又是一怔。朝雲的手細微地顫抖著,顯是重傷未愈,使不上什麼勁力。他忙伸出手去,一手接住那湯碗,一手卻把在了朝雲手腕。

  朝雲也回握住他,並沒使什麼勁,但卻極堅定。

  堂上諸家將抱拳以禮單膝而跪,異口同聲而呼:「主公!」

  只此兩字,未見得高,卻也是極堅定的。

  白弈心中震顫,血液中沸騰的溫度卻一點點蘇醒。是的,他不能倒下,否則,便辜負了父親,更是不孝。

  謝夫人添上香爐,她看著朝雲,柔聲喚道:「朝雲——」

  「夫人。」朝雲卻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打斷了她。

  謝夫人惟有無奈惆悵。宅家仁厚體恤,准芸娘離宮,讓她接回白府。事到如今,她想,該讓朝雲認祖歸宗。然而,她未曾想過,那孩子卻不願意。如斯倔強,當真是天生的兄弟。她苦笑一歎,一手拉住一個,以母親的姿態肅聲叮嚀。

  白弈與朝雲靜聽著,在父親靈柩前焚香為誓,齧臂為盟。相同的血甜湧入口腔,愈加牢系的,是堅不可摧的情義。

  就在堂外門前,兩個素服的女子默默而立,一個這邊,一個那邊,似遙遙相望,又似一心一神已全凝給了那堂上人。

  婉儀只覺得微妙,頷首時,由不得想起日前她問謝夫人為何竟要將傅芸娘接回府中時,謝夫人的輕語。

  「我絕不是要勸你接受。」謝夫人淡然言道,

  「只是,當有一天,那些怨恨都已毫無意義,你會發現,自己竟與自己過不去了這麼多年,有多麼可笑。」說話時的謝夫人,眉目間流淌著深遠的寧靜,溫暖而柔韌。

  婉儀倚門望著那淚眼微紅的少女,心中反復沉浮的,只是一抹疑問。會麼?真的會麼?那樣深入骨血的酸楚、苦澀與疼痛,真的也終會做灰飛消散,變得不再重要麼?

  忽然,一抹視線流火般灼傷了她。

  她看見白弈,她的夫君,他在望著墨鸞,墨鸞也在望著他,那般的兩兩相望,情深繾綣,脈脈盈淚,我見猶憐。

  可是她呢?她為他擔的驚受的怕呢?呵,他竟連一個眼神也吝嗇給與。

  至此一瞬,眼底的火苗熾烈起來。

  怎會不重要呢。不可能呵。否則,那些曾經的煎熬,又算是什麼?

  守完「父親」的頭七,墨鸞便須回宮裡去。太后稱說沒了傅尚宮身旁少了貼心人,阿寶世子也離不了她,執意不放她走。對此,此時此刻,已無人有心力再去強爭,無論是白弈,還是墨鸞自己。

  頭七夜,她只吃了些茶,便早早地獨自蜷在榻上,裹著柔軟絲被,還覺得冷。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寒氣,浸入肺腑,隱隱有些作痛。她推開玉琢山枕,將頭也埋進被褥去,依然渾身發寒,禁不住地哆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懵懂中,她似覺得有什麼立在榻前。

  月華如水淡撒,落在小屏上,描繪出深深淺淺的影痕。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忽然,小屏一開,涼風頓時轉入,撲面嗆得她一窒。屏息間,陡然眸光振顫。她竟恍似瞧見一抹幽白浮於面前,乘著夜風月色,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白尚。

  她竟看見了已死去的白尚。

  心中大驚,她本能便要大呼,卻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亦動彈不得。

  涼氣在血脈中游走,應著後脊陣陣發怵,她瞪大了雙眼,緊盯著那抹白影,渾身僵直。

  然而那白影卻只是飄上前來,立在她面前,靜靜的,其餘什麼也不做。

  他望著她,目光模糊而清晰,就好似要對她說些什麼。

  但她卻聽不見。

  風撲在屏面上的輕響,怦怦的,一下一下,和著胸腔裡混亂的心跳。墨鸞只覺得氣悶難捱。她竭力想要掙脫,想聽清他說話。

  然而,那白影卻開始變得模糊,愈漸愈遠。

  「等等,你說什麼,我——」她終於掙起身來,本能伸手去拽。

  指尖一涼,似乎觸到了什麼。

  大口冰冷空氣忽然灌入,她似個重獲新生的溺水者,猛睜開眼,連連咳嗽。

  她緊張四顧,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堂中寂靜,只有月光依舊軟軟地鋪在床前,熒熒泛著淺白。

  是夢麼?

  她疲乏地輕拭額前汗水,目光卻膠著在敞開的描翠小屏上,不得挪開半毫。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睡前已將屏風掩實了,決不會錯。

  心中不禁又涼了起來,她下意識抓緊衣襟,卻在攥拳時驚覺掌心捏著的異物。她緩緩攤平手掌,就著月色一看,終於驚呼出聲來。

  那是一枚發簪。

  那一年她及笄時,白弈贈她的那只七彩琉璃簪。自從入宮,她便小心翼翼收著,再不敢取出來。

  可這簪子,為何,忽然出現在?

  都說頭七夜,死者的魂魄會歸家來,而後踏上冥途。莫非真是如此麼。可他為何要將這簪子取來交與她?他要對她說的,究竟是什麼?

  她抱臂蜷在榻角,手腳發涼,一夜無眠。

  然而,就在不遠處,苑角回廊盡頭,婉儀一手拎著木履,一手輕牽裙擺,滿面全是焦緊。月影疏斜,將那張妍麗面龐籠在斑駁之下,夜幕妖色便浸入了眉目,寒意卻從眸子裡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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