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九〇


  那竟是傅昶。

  只見傅昶步上前去,與白尚對面坐了,端起一隻酒觴,仰頭一口而盡。他將酒觴倒扣,卻有笑意在唇角揚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來。「你真想要那兩個孩子的命?」他如是問,分明是生死攸關的話題,卻仿佛只是與多年未見的老友相談。

  傅昶笑著,連面上的傷痕竟也不那麼凶煞了,他淡淡道:「這多年來你為何執意要至我於死地?只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虧一簣,搭上九族也不夠贖。不是麼。」

  白尚緩緩執起另一支酒觴,小飲一口,頓了一瞬,接著,也將餘酒一口飲盡了,同樣將酒觴倒扣案上,闔目不語。

  傅昶看著他,刹那間,眼前閃過,不是威儀赫赫萬人景仰的當朝大司馬,而是多年以前,西涼州裡,鐵馬共點兵的少年將軍。「健德,」他喊他的舊字,意味深長地問,「如果重回當年,你會不會娶芸娘?」

  白尚並不睜開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許久,他沉沉地長聲歎息:「文清,你明知,這種『如果』根本毫無意義。」

  兵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蕭肅震動。謝夫人親手執了盞燈,立在大司馬府門外,面前所對,是左武衛軍一路將卒,省其服制盔甲,為首二位軍官,皆是武衛中郎將。

  「今夜神都戒嚴,請夫人閉門回府。」一中郎將如是道。

  謝夫人微笑:「將軍們辛勞。但公主金駕未至,這府門,恐怕還不好關。」

  兩名中郎將對視一眼,又道:「左武衛奉旨戒嚴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動,貴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還是閉門請回罷。」

  謝夫人不再與他二人應聲,依舊站在門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決不可退,必須等公主回來,有公主在,萬事或還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門緊閉,這大司馬府只怕立時便化作囹圄了。

  兩名武衛中郎將見她並不退卻,客套上賠了個不是,便要強行攆人。忽然,只聽車馬聲近,已有個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好放肆!誰若敢動夫人一動,不若先將我也一併拿了罷!」

  那兩名中郎將聞聲驚駭,回首便見一架金屏車障已至面前,屏障開,車內那貴氣女子也不避諱,烏雲髻上金燦燦的金粟鳳釵,已將她顯赫的身分張揚至極。她揚眉怒瞪著他們,徑直下車走上前來,攔在謝夫人面前。

  兩名中郎將見了婉儀,不敢衝撞逞強,只得諾諾得拜禮退到一旁去。

  婉儀與謝夫人對施了禮,親手扶了謝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門,忙命僕子們將門緊鎖嚴守起來。

  謝夫人輕歎:「多虧貴主趕了回來。」

  婉儀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問:「郎君可有消息回來?」

  謝夫人默然搖頭。

  婉儀見狀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對一處,也無須端著什麼架勢,失望疲憊立時便從眉眼上傾瀉,她深吸一口氣,苦笑著勸慰:「阿家莫要擔憂,宋國老已尋我六叔公一齊入宮面聖去了,東宮、舅父家也必不會不理的,想來……不會有什麼大事。」她口中這樣說著,心中卻半點底也沒有。她並不知長生殿中詳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情形恐怕並不樂觀。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會袖手旁觀,但餘下那些人真能盡幾成心力她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至於宋國老……皇祖母畢竟身在禁宮,要尋人操辦諸事,恐怕與宋氏脫不了干係,但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爭鬥之事卻也不似宋國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積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來害人。事到如今,唯願宋家那老狐狸曉得厲害,或可是一線生機。可若是那宋喬見勢不妙,為保其子,索性再補一刀,那……呵,終逃不出一場豪賭。

  孤立無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戰慄,婉儀思緒紛亂,與謝夫人相攜緩行,兩人一時都沒再言語。

  忽然,她卻聽謝夫人長歎。「難為貴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對你不起。」謝夫人執著她的手,眼底已有淚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儀由不得心頭一熱,慌忙拉住謝夫人。「阿家!」她將謝夫人扶起,卻在瞬間險些也滾下淚來,只得以指尖輕沾,強作個鎮定笑容。此時此刻,又哪裡是淚眼相顧的時候?她靜了一會兒,對謝夫人道:「我先去拜見阿公。」

  謝夫人含淚微笑,與她一道往白尚書齋中去,於門前輕叩。

  意外,卻無人應聲。

  謝夫人心中一顫,又叩門,喚道:「侯君,貴主回來了。」

  但依舊無人應。

  書齋裡依舊亮著燈火,光從門窗映出來,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卻有什麼涼涼的東西漫了上來,冰冷得令人渾身無力。謝夫人呆呆立在門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婉儀上前兩步,猛推開門。「阿公!」她幾乎是奔上屋內去,足下不穩,嗓音澀澀得發緊。

  她看見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著了一般,卻偏偏莫名令她瑟縮。「阿公?」她又喚一聲,走近前去試圖喚醒他。

  然而,當她踟躕著輕觸到他時,他卻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面色如此鮮活安詳,甚至還帶著微笑,唯獨失卻了氣息,和溫度。

  婉儀怔怔地看著,伸著手,竟忘了該如何收回,良久,終於掩面發出一聲淒厲哀鳴。

  依舊呆在門外的謝夫人,雙眼一陣眩暈發黑,倚著門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蒼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綠疏影間忽起寒鴉聲斷,驚得濃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飛

  靈堂中,紫黑紋的高棺躺得寂靜無聲,應著高懸挽聯、魂幡,風中隱隱鈴聲顫動,恍若哀泣。

  白弈獨自靜跪在父親靈前,慘白俊顏毫無表情。他便像個瓷燒的俑偶般,內裡已被抽空,輕輕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夠,他不願再回想,那一場腥濃的噩夢。

  父親哀訊傳來,他極度驚駭,兩眼泛黑地險些不能直立。

  太后質疑父親的暴斃,字字句句皆暗含著「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請見也被聖上回拒,或許是不願再多牽連一名天家子孫。

  而後來了文淵閣大學士任修。

  任大學士與聖上單獨相談許久,畢了,聖上揮淚決議了四字——就此揭過。

  這確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輝劍,劍刃隱隱上斂著的,是他那昔日的學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這樣一個人質問聖上,還想失去多少,聖上必定無法作答。

  至此時候,宋喬也終於開口,溫水太極,只順著聖上擺臺階。但太后不允,厲責聖上怯懦,罔顧國法。

  相持不下時,最終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擔下了所有罪責,自言蓄意謀害白氏,所作所為皆為私怨。

  眾人眼中的傅昶,不過只是舊年一名逃棄的軍官,縱然千刀萬剮,也是無害。

  只是,從看見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隱隱覺得,那是父親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現,他終於徹底明瞭。父親是就死,為了他和朝雲。

  他呆在長生殿中,竟不知該如何離去,直至墨鸞握住他的手,哭著喚他,才終於驚醒過來,頓時,只覺渾身氣力早已被抽盡了。

  臨蓋棺時,他執拗地攔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親的臉。那熟悉的面龐,如今卻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現的,卻是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冬日,父親帶著幼小的他上山拜師。大雪鋪天蓋地,堆積得那麼厚,將他小腿全沒了進去。他跟在父親身後,跌跌撞撞地走不動,終於摔倒在雪地裡。父親轉回身來望著他,眸中閃動的,又是嚴厲,又是心疼。那時的父親還是那樣年輕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會失敗也不會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窪成一泊冰寒,但眼卻乾澀得充血發疼。他想哭,卻無淚。長生殿上以退為進的淚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時能知曉即將面對的轉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還能有氣力和勇氣去哭。或者說,他沒有資格。

  是他太幼稚,太貪心,總想著什麼都要捏在手裡,卻不知在這兒要的太多,必會在另一邊失去。

  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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