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八九


  白弈此時竟也淚流了滿面,又說了些什麼,墨鸞卻昏昏噩噩的一字也未聽進。

  但他二人,一個無意,一個有心,眼淚卻是落在一處。

  誰家施咒害人時,會將自己也搭進去的?不論這設下巫蠱之人是誰,總之,不是白氏。

  皇帝呆呆坐靠榻上,竟已再說不出話來。太后則似十分震怒,卻又似眼底含笑,意味不明地緊盯著白弈打量。

  宋啟玉震驚良久,醒回神來,只覺後襟都漬濕了,忍不住大聲道:「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大膽,要將我聖朝天子、儲君、棟樑『一網打盡』了。白兄,你說的那人偶現在何處?可有憑證?」

  毫無疑問,這已是赤裸裸的質疑。

  沒有憑證。任話說得再如何動情圓滿,依然沒有憑證。

  這是一場以性命為籌碼的賭博,偏偏死穴卻握在對方掌中。

  太后依舊不語,唇角勾起的笑意卻一點點渲染開去。

  白弈額角也早已細汗密佈,他抬起頭,目光寸寸遊移,終於,落在一直沉默無言的李宏身上。他便那樣靜靜的看著李宏,再沒有任何動作。

  瞬間,李宏只覺心頭一震。白弈眸光並不尖銳,卻分外明亮,直直落在心間。那眼神分明在問他:你還在猶豫什麼?如今阿寶也就在你面前,此時此刻你再沒有軟肋予人,不趁此時機脫身,你還想被那老婦掌控到什麼時候?

  後背掌心全是冷汗。那目光竟叫李宏不敢直視。他刹那心虛地轉開眼,卻正望見墨鸞。那少女也望著他,淚眼盈盈中全是哀哀的懇求;縮在她懷中的阿寶,也望著他,一雙大眼睛,依舊清澈透亮得不染纖塵。

  殿上戚靜。內中幾人,似在等白弈如何為自己脫罪,又似在等李宏究竟會否開口。

  李宏靜立其間,只覺十指冰涼。

  不錯,這或許真是他的機會。他也絕不願在阿寶面前說謊,那樣阿寶定不能接受。然而,皇祖母畢竟是皇祖母。那終歸是他的阿婆。縱然一切的始末真相他都清清楚楚,又如何?白弈放手一搏,將這兩難抉擇推在他眼前,可他怎能將同樣的進退維谷推給父皇?

  左右為難,李宏一時徹底不語。

  長久的沉默令白弈氣息漸浮,他竭力隱忍按捺,汗水卻依然不可抑制地順著鼻樑、額鬢滾落。

  這死地求生的持久攻堅,他必須打下去,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然而,便是白弈也不曾想到,眼見局至懸崖,卻忽然異端又起。

  大司徒宋喬入宮請見,並且,還帶來一個人。

  那是個女人,確切的說,還只是個小姑娘。齊王李元愔的外孫女兒,湖陽郡主王妜。

  她步上殿來,傲首挺胸,琉璃雙眸顧盼生輝,稚氣不掩驕色。「外祖有奏摺叫我務必親自敬呈陛下。」她向殿中諸人一一施禮,如是言畢,便將一份奏本恭恭敬敬呈遞皇帝。

  皇帝接過奏摺翻看,瞬間,面色已是灰白。那一本奏摺落葉般從他手中墜落,他似不能自抑地顫抖著,目光所聚,既不是白弈,也非李宏,而是李裕。那眼神仿佛會流淌,與其說是驚是怒,不如說是悲傷,與失望,濃烈異常。

  一直旁觀事外的李裕被這突如其來的視線看的莫名其妙,心中卻猛地一痛,有如灼傷,外熱,裡寒。

  王妜微笑著,笑容甜美異常,與靈髻嬌花相應,便像個小仙子。「那工役現已被帶來了,就壓在禁外,陛下可要宣他來對質?」她又如是問道,妙目一轉,卻睨著李裕冷笑。

  但聽這一句,頓時,李裕一張臉已慘白的幾乎血色全無。「父皇!」他忽然叫了一聲,似按捺不住,卻又壓抑萬分,幾番欲言又止,終還是什麼也沒說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瞬間將氣氛凝至極低谷,詭秘的令人窒息。

  白弈瞥見宋喬淺淺的笑意,一瞬,竟是冷汗如注。

  原來如此。難怪李裕會在這裡。

  他雖不知齊王奏摺翔實,但聽王妜隻言片語,再觀陛下、李裕顏色,也可猜出個七八分來。那一本奏摺非但與今日巫蠱一案有關,恐怕還牽扯出更久遠的慘事——魏王府的婢女、歌伎,乃至英王夫婦與德妃之死。原來,他們早有預謀,要將李裕也拖下這渾水中來。如此一來,這一仗,他怕是真要慘敗當場了。

  他替李宏開罪,自然並非善心大發,而是為了臨陣結盟、力圖自保。只要李宏助他一臂之力,透露一言半語實情,他便能將線索往宋氏身上引。他其實並沒想過就此扳倒太后,若對手只是宋氏,他尚有一搏餘地。然而,宋喬卻搶在李宏開口之前,忽然又將李裕拉下水來,甚至或多或少牽扯到太后。一邊是吳王、魏王、太后,皆是聖上血脈至親,另一邊只是他……呵,這已是個傾斜的死局。

  周身血液仿佛冰冷這逆流,已然冷暖無知,白弈牙關緊咬,抬頭時,卻正對上墨鸞目光。

  她正深深望著他,淚眼泛湧下的焦色與疼痛,如劍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終於抑制不住,苦笑起來。

  這修羅沙場,風雲無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後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這一方血池時,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無辜。

  原來他竟什麼也給不了她,除卻欺騙、牽累與悲傷……

  心下驟然縮緊,寒氣上湧,一口腥甜便湧上頸嗓。白弈強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點痕跡。他努力將浮動心緒沉澱下來,向她微笑,想像這個笑容裡有足夠的溫暖和安慰。

  眸光淺移,又落在依舊不曾醒來的朝雲身上,而後融著血液原去,浮現出一張又一張臉,母親,甚至父親……

  一瞬,他緊緊的攥拳,幾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棄,不能逃避,還有人需要他,還有人等他守護,除非淌幹了最後一滴血,不至幽冥黃泉,決不絕望言敗。

  他深吸一口氣,又一次抬起頭來,眸色已回歸了毫不參雜的堅定與坦然。他在四面楚歌聲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頂天立地的佐證,任何人不可撼動。

  白府上的燈火通明,無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靜,諾大的家宅,靜得唯有風聲蟲鳴。

  夜已深了。

  大司馬白尚憑案翻著一卷棋經。一旁夫人謝氏正靜添香。沉香繚繞輕淺,她埋首撥弄小爐香餅,眼淚卻滑在爐下承盤中,一顆顆,漣漪微濺。她慌忙輕背過身去,以手拭面,唯恐叫夫君瞧見。

  但白尚還是抬起頭來。他靜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輕握住她肩頭。

  謝夫人身上一顫,抽泣漸顯出來,卻仍沒有回轉身來。

  白尚便也只這麼撫著她肩。

  沉默以對,又勝卻萬語千言。

  忽然,燭火恍惚一虛,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淺淺投下形狀。

  白尚眸色微異,拍了拍妻子肩,輕道:「公主不是傳了訊來,說今晚要回來。你領幾個人,點上燈,去門前候著罷。」

  謝夫人似要說些什麼。但白尚未允她說出口來。「快去罷。」他向她點頭。

  謝夫人默然一瞬,起身離去。掩門時,不經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頓時心顫。

  白尚聽著妻子腳步聲遠去,取過一壺溫酒,兩支酒觴,斟上,道:「還敢喝我的酒麼。」

  高屏微動,轉出個高瘦人來,夜行錦衣,面上累累疤痕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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