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八八


  御醫啟鐵鉤時,朝雲發出悶聲痛呼,額前、掌心、後背冷汗涔涔,人卻仍沒有清醒過來。白弈緊摁著他肩臂,創痂撕裂的熱血塗了滿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令觀者不禁色變。皇帝早已由醫官們小心翼翼看護著,不叫為血光沖煞。太后卻斥開了跟來侍奉的醫官,依舊靜坐原處,眼神愈發沉鬱。她忽然便開口問:「將軍的『兄長』,為何會在吳王府上?」她竟突發責難,甚至不避諱御醫。

  白弈眉心微擰了一下,但沒有應話,只是沉默守著朝雲,直待御醫將朝雲安置妥貼後退去,才緩緩應道:「這一件事,臣自有解釋,必不欺瞞太后、至尊。但臣卻還需要兩名人證。」

  「人證?」太后挑眉一笑。

  「對。人證。」白弈淡然應對。他抬起頭來,竟迫視了太后雙眼,那眸色澄清又寒烈,分明是背水一戰的決絕。他盯著太后的眼睛,靜靜開口:「臣請太后將吳王世子與臣妹宣召上殿。」

  不錯,他要她上殿來,就在這生死陣前,無論成敗,他寧願叫她於這沙場上看此廝殺,也不願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淪為質子。

  初交刃,刹那鋒芒畢現。太后的笑容終於僵了下來,漸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時至傍晚,夕陽已然涼了下來,晚風絲絲穿梭,竟是乍暖還寒。

  文淵閣大學士任修由家中小僕扶了,下得車輦。他同往常一樣伸手,問小僕接自己的柺杖,意外地,卻接了個空。

  「先生……」那小僕抱著拐,似吃了驚,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任修抬頭瞧見,尚不及詢問,卻已有人搶先一步,笑了起來。

  「子安賢弟,別來無恙?」

  任修詫異,只瞧見,自家府門前那羽扇綸巾的青衫客,由不得驚呼:「葉師兄?當真是葉師兄?」他嗓子有些發緊,急著想上前去,竟忘了殘腿不便,險些摔倒在地。

  葉一舟忙近前來扶住他。

  任修把臂將葉一舟好一陣細巧,抑不住歡喜,道:「師兄怎麼來了?幾時到的?」

  葉一舟笑道:「我早到了,正奇怪怎麼無人應門呢,虧得你回來。」

  任修略微尷尬:「平日裡也沒什麼賓來客往,我又只一人,帶一個小書童跟在身旁做伴,也就足夠了。沒想到會怠慢了師兄。」

  葉一舟大笑。「十多年不見,也跟師兄講起客套了。」他暗暗打量過任修眸色,拱手歎道:「但愚兄今番不和賢弟客套。愚兄此來,是有事相求。」

  任修一面將葉一舟讓入院中,一面笑道:「以葉師兄的能耐,還有什麼要來求我的。」

  葉一舟道:「此事緊要,上則關乎社稷安危,下則牽繫故人之女,只有賢弟才能擔當,還望賢弟萬勿推辭。」

  此言未落,任修足下已是一頓,不禁神色有變。

  「兒之所言俱是實情,乞宅家明鑒。」墨鸞微頷首,福身拜禮。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向那人瞧去。她看見白弈,白弈也正望著她,眼底的暖意令她安慰,衣衫上的血跡斑斑卻又令她膽戰心驚。

  她也不知為什麼,忽然便要傳召她與阿寶,尚來不及理清思緒,已被帶上了長生殿。她又不知該講什麼,不該講什麼。

  何況,還有阿寶在。

  那孩子站在她身旁,緊緊拽著她的衣擺,小小的身子不住輕顫。但他已是這樣勇敢。他沒有逃走、沒有退卻,甚至未向後瑟縮半步。他努力地在大人們的戰場上挺直了腰,便如同洪流中一棵青嫩卻倔強的小樹。這樣的一個孩子,她怎能在他面前誑言?

  所以,當白弈叫她「如實明言」時,一瞬,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於是她很小心翼翼地將阿寶偷拿了人偶、及她如何讓阿寶將人偶送還回去之事說了一回,只略去了朝雲一節不提,草草稱作因恐不妥而設法將此事告知了家人。

  她話音甫落,太后已斥出聲來。「你的意思,莫非邪術設咒要害宅家與東宮的是吳王殿下不成?」她鳳眉倒立,滿臉怒容,全然似一名護犢心切的祖母,她的目光終於落在幼小的李颺身上,她低沉了嗓音,喝問:「阿寶,你說,你阿爺會做這等事麼?」

  下意識地,李颺愈發抓緊了墨鸞衣袖,幾乎就要鑽進她懷裡去。他努力仰著頭,睜大的眼睛裡已有淚光翻湧。「阿爺不會做壞事!」說完,他又緊緊抿著唇,絕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麼你說,實情究竟是怎樣?」太后唇角冷揚。

  阿寶盯著太祖母,良久,癟嘴時已帶了哭腔:「墨姨姨也沒有說謊……阿寶也沒有說謊……別的阿寶什麼都不知道……」他將臉埋在墨鸞小臂上。

  墨鸞心下一顫,覺得衣袖濕熱。

  「阿寶。」太后略緩和下神色來,誘哄地喚著。

  墨鸞只覺阿寶抓住她的力道陡然緊了,顫抖愈烈。她不忍將阿寶攬進懷中,心潮湧動,撫著阿寶小小的腦袋,低聲道:「太后,世子還小。小孩子是不會說謊的。」

  瞬間,太后眸色一爍,眼底精光便盛了起來。但她盯著墨鸞,只是冷笑了一聲。

  殿中一時又沉寂下來。

  須臾,宋啟玉開口道:「這就奇了,若是吳王殿下存心設巫蠱,又怎會如此不小心給世子看了去?將人偶藏在吳王府,倒像是誠心要給人瞧見的。」說時,他一直盯著白弈,蕭寒笑意又顯。

  這大抵是早料想好的,有此一說,墨鸞與阿寶所言,便顯得極不足信了。白弈微微一笑,應道:「宋將軍此言不錯,臣也認為,這一件事,絕非吳王殿下所為。」

  此言一出,又是驚詫。

  他竟不急於辯白自己,反倒先替李宏開脫。連李宏也由不得向他望去,眼底震撼幾乎就要掩不住。

  白弈頗意味深長地看李宏一眼,又繼續對皇帝道:「臣初聞臣妹傳訊時也頗為震驚,滋事體大,關礙極重,又恐莽撞,又不敢坐視,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請家兄潛入吳王府邸查探,本想詳查之後再密奏聖上以請處置,卻沒想到——」他頓下來,目光如炬,全凝在宋啟玉眼上。但他並未加半點指責,只是靜默片刻,複又向皇帝拜倒:「臣膽大妄為,兩次擅闖吳王殿下府邸,請陛下嚴懲。臣自知罪難辭咎,唯請至尊聖恩,不叫累及家大人及兄、妹。臣兄赤子孝心拳拳,小妹只是女兒家,年少柔弱沒什麼主見……」言道此處,他竟哽咽的再說不下去了。他竟在長生殿上眾目睽睽之下暗泣得語不成調。

  莫說皇帝、李裕驚在當場,便是宋啟玉也險些要以為:白弈這小子莫非是駭得糊塗了,竟已前言不搭後語起來。

  墨鸞只覺得胸口一陣陣隱痛,悶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她強自穩住自己,一手死死摁在心口上,卻仍覺得那舊傷處幾乎就要炸裂開一般。她望著白弈,幾欲呼出,又發不出聲響。視線略有些模糊發暗,冥冥中,她似乎覺出了什麼,卻又好似什麼都是混沌。她又看見太后,那肅殺神情中透著血腥氣,刺得她渾身一顫。她恍惚以為,看見了將殺的刀戟。

  皇帝沉沉地歎息,伸出手去:「善博,你起來,不要跪著,慢慢說。」那語聲平緩而又安詳,便似極寒中一抹和風,終有些許回暖。

  但白弈依舊不起來。他固執地跪伏,聲音低微的細弱不聞:「臣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多說無異強辯。何況……臣也實難啟齒。請聖上降罪,臣甘受責罰,絕無怨言。」

  皇帝又歎:「你有什麼儘管直言,朕不怪罪。」

  白弈仍拒道:「臣不敢妄語。」

  太后眉梢一挑,嗤道:「講啊!你們平日裡不是各個鬼神不怕麼?我到想聽聽,你還能講出什麼大逆不道的渾話來!」她忽然拍了一把面前小案,丹蔻小指微微翹起,震動中,好似染血的尖鉤。

  白弈似肩頭輕顫。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正竭力鎮定心神,良久,緩聲沉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但臣……臣兄妹三人之所以行此忤逆之舉,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因……」他停下來,靜了好久,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咬牙道:「只因臣妹當日窺見那巫蠱人偶上透出的字跡,似乎……正是家大人生辰!」

  他話到此處,墨鸞當下驚得呼出聲來,慌忙掩了口,卻是又驚又怕,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瞬間便潰落而下。這是她從前所不知道的,如今當場從白弈口中得知,一時令她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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