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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葉雨荷回憶往昔,也帶了幾分傷感。「我終於明白,為何秋長風一開始對我故作冷漠,為何一直要讓我離開,原來他是為我好,他知道我若陷入進來,結果只有悲劇,可我總不聽他的話。一開始是抗拒地加入,後來想要走卻已晚了。」她心中卻想,我若知道最終的一切,會不會離開秋長風,避免參與這個局呢?不會的,不會的,這本是我的命,今生若沒有長風,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一念及此,心酸中反倒帶了幾分甜蜜,可那幾分淡淡的甜蜜卻是浸泡在無邊的絕望中。

  鄭和自語道:「世事本來就是如此,或許這才是命,一個人自以為掙脫卻終究深陷的命。」

  「不是命!」葉雨荷積鬱許久的情緒霍然爆發,上前一步,望著鄭和的身影道,「鄭和,你到現在還騙我?這不是命,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你們的安排!你說過,沒什麼天意,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過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蒼天的旨意,其實不過是人的心思所在,是你們安排了我們的命!在你們的安排下,排教、捧火會、東瀛、也先甚至我、秋長風和朱高煦都掉入了你們的陷阱。你們早知道紀綱有問題,卻為了欺騙脫歡,故意對紀綱放縱,不惜讓紀綱作惡,置解縉的家人于不顧,這難道就是解縉家人的命運?你們早知道金龍訣有問題,卻故意讓朱高煦上當受騙,這難道就是朱高煦的命運?你們早知道秋長風為這個佈局很快就會死,可還是旁若無事地在清談命運,難道你不覺得很是可笑?每個人的命只有一條,應由自己掌握,並非由你們控制,你們安排了我們的命運,那你們的命運呢?難道你們從來不考慮我們的感覺?」

  她許久心思,一朝噴薄,心中忿忿難平,可最悲傷的是,命運早定,如今的秋長風,無論是誰,都挽不回他的性命。

  鄭和緩緩轉身,平靜若水,用那深邃的眼眸望著葉雨荷。「這是我們的安排,但終究還是你們自己做出了決定。我們布下了局,只有命中註定的人才會進來!」

  葉雨荷望著鄭和,一時啞然。鄭和的話,本有著極深的道理,讓人明白過來後只有惘然。

  鄭和又感慨道:「上師也有命,他為了這個計劃本準備死的,我並非未考慮你們的感受,但我就算考慮千萬,再重來一次的話,這件事我還必須去做,這也是我的命!」

  葉雨荷淚盈眼眶,啞聲道:「為什麼,究竟為什麼?難道為了所謂的千秋江山,萬歲基業,就一定要有這些無辜的人犧牲?」

  鄭和沉默許久,這才答了幾個字:「是!這也是命!」

  千秋萬歲,終究抵不過一個「命」字。

  朱棣立在那裡,鬢角斑白如雪,眼中的孤寂傷感如同千峰那亙古的蒼冷無情。脫歡已被帶走,去考慮如何決定自己的命運。朱棣終於蹲了下來,不用再在旁人面前維繫自己的威嚴。

  他那一刻不再是天子,不再是九五之尊,看起來只是被命運流轉的一個普通人。他輕輕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感受著自己生命的流逝。

  眼中有淚,卻終究未讓淚水流淌,朱棣哽咽道:「煦兒,你要堅持下去。」

  這句話,他多年前就曾說過,可他從未想到過會再次提及。

  朱高煦只是望著帳頂,喃喃道:「他死了,是不是?父皇,你曾告訴過我,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的。你說過,一定要給我們兄弟報仇的。」

  朱棣望著那蒼白無血、空空寂寂的一張臉,身軀顫動,艱難地開口道:「父皇從未騙過你。」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帶著幾分滄海桑田的寂寞。「是的,父皇從未騙過我,一切都是我自以為是……」

  「不是的。」朱棣雙手緊握——握緊了朱高煦僅剩的一隻手,哽咽著,「煦兒,是父皇不對。」這個滿是蒼老,一輩子倔強不屈的人,就算在朱元璋面前都不認錯的王者,聲帶無盡的悔意,「煦兒,父皇本來準備……準備讓你當太子……」

  腦海中閃過朱高熾肥胖的身軀、屈辱的表情,朱棣心中一陣茫然。

  他真的這麼想?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他是天下無雙的君王,可他卻和尋常的父親沒什麼兩樣,甚至,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他欠兩個兒子太多太多,朱高熾不說,但他怎麼能裝作不知道?他到這刻仿佛才明白太祖當年無可奈何的抉擇。

  可是不是已經晚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你沒錯的,父皇沒錯的。」朱高煦眼中閃過幾分光亮,那許久未曾有的光亮,透過那光亮,他似乎看到了天光,「父皇說過,就算作為一個君王,有時候,也是無可奈何的。你為了千秋大業,做的這些事情,我理解……」

  朱棣嘴角顫動,一張臉上滿是悲傷。

  「可我也沒錯……是不是?」朱高煦空洞的眼中,帶了幾分困惑。

  朱棣立即道:「是的,你沒錯!」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帶著無盡的寂寞。「我是沒錯的,我一直按照父皇的要求來做,別人的東西我不想要。我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還記得父皇當年有個玉珮,我想要,但終究被大哥得了去,大哥又給了我……」

  他的眼神益發渙散,嘴唇蠕動,聲音越來越低。

  朱棣心中的驚懼之意更加強烈,只是緊緊地握著兒子的手,嘶聲道:「煦兒,你……」

  「可我沒有要,我摔了那玉珮,那畢竟不是我的東西。」朱高煦的嘴角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笑,「那時候娘親為了安慰我,特意給我塗了指甲,血紫的顏色。娘親說,這個我有,大哥沒有的。」

  朱棣心酸莫名,仍是嘶聲道:「是,你娘說得沒錯。」

  朱高煦輕輕籲了口氣。「我一直染著那指甲的顏色,很喜歡。只可惜,手斷了,指甲也沒了,世上,本來就沒有永遠留著的東西……」

  終於艱難地望向了朱棣,朱高煦臉上帶著幾分潮紅,眼中帶著幾分解脫。「父皇,我想通了,我累了,我就算當了皇帝,又能如何?你說是不是?我不會再讓你為難了……」

  朱棣無法點頭,亦無法搖頭,見到朱高煦眼中的神色,心頭狂震,嘶聲道:「煦兒,你不要放棄……」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的……錯……」朱高煦話音未落,眼中最後的光亮散去,頭一垂,再無了聲息。

  朱棣一震,緊緊握著那垂落放棄的手,臉上悲痛欲絕。

  眼未眨,但淚落。

  淚水終究滴在了那蒼白孤傲如雪的臉上,劃了道弧線,流過那似笑似歎的嘴角,讓他的心品嘗到了無盡的苦澀。

  暮雪千峰,江山萬里,冷冷地看著那帳中,紅塵輪轉、彈指凋謝的景色。

  鄭和說「是」的時候,臉上帶了幾分蕭然和堅決。

  葉雨荷一見鄭和的表情,不由得退後一步,她明白鄭和所言的意思,為了千秋基業,為了萬歲永存,為了救千萬百姓于水火,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有些人,也註定要擔當這些角色。

  可她不能接受。

  明白的人,本來就不見得能接受,因此才有那些說到做不到的事情發生。

  淚水輕落,不同的情感,一樣的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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