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 > 大唐風月續徐賢妃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李世民垂眸,斂去眼中流淌的感動,終是狠狠回身:「所以,你更要信朕才是!」

  「陛下……」

  「不要說了!」李世民錯身而過,拂動燭火幽幽欲滅,那背影,猶若山巒挺立,卻早已不復往昔的巍峨:「女子……不幹國政!」

  一句,幾乎穿透徐惠心腸!

  女子不幹國政!她如何不知?如何不懂?可是……

  「陛下……」

  「朕說過,不要再說!」聲音愈見肅厲,向前而去,徐惠不禁追上兩步,拉住那紋龍衣袍,李世民身子一頓,目光微微一側,終究甩袖而去……

  徐惠突感身子一軟,不知為何,她總有隱隱不安,忐忑在心,頹然跌倒在清涼的青磚地面上,晃亮的燭火幽幽搖動,搖映著女子眼中的悲傷。

  可是……不過出征,她為何悲傷,她卻說不清楚,只是那心裡的痛,無法言喻!

  緩緩回眸,望那龍桌案邊,垂下一絲錦繡的綢帶,那是系著他珍若生命的畫軸的絲帶。

  徐惠冷冷牽唇,心底不禁疼痛加劇——先皇后,你也贊同他拖著這般虛虧的身體御駕親征嗎?

  以你們情之深重,你不會的,是不是?

  可若是你……卻定能勸住他的,對嗎?

  想著,不覺淚下,忍淚閉目——我,終究不是你!

  君王病倒,朝野震動,御醫們群策群力,亦感乏術,陛下患有多年頑疾,常年操勞,加之舟車勞頓,又聞承乾死訊,身心俱損,此番,恐是難以痊癒。

  貞觀二十三年,病體愈發幽沉,時而清醒,時而迷蒙,竟有數月之久。

  終於一日,身子雖仍舊乏力,卻可勉強起身,精神不見好轉,但意識已然清醒。

  徐惠日夜陪伴身邊,這日,端了藥來,卻見李世民已坐在書案前,執筆而書。

  連忙為他披一件薄衣在身,道:「陛下,您身子未愈,切勿操勞了。」

  李世民卻擺擺手:「不礙得,若此時不寫,只恐再無時候。」

  「陛下……」聞他之言,雖是清淡,卻無端令人心酸。

  李世民微微舉眸,見女子容色憂傷,故而停筆,將所書遞在女子身前:「此《帝範》,共十二篇,但願……於雉奴有所啟示。」

  說著,便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徐惠連忙扶住他:「陛下,且去歇息吧。」

  側眸望一眼字字飛白的《帝范》,徐惠知,他對於太子,仍舊是不放心的。

  扶著李世民靠好在床上,將藥端來,輕輕吹著,一口口喂進李世民口中。

  才喝了幾口,李世民卻擺手道:「沒用了,拿走吧。」

  「陛下……」徐惠正欲言語,李世民卻拉住她的手,眼中依稀有笑:「去,將長孫大人、褚遂良、太子他們都找來,朕……有話要說!」

  徐惠含淚點頭,命人請了。

  扶李世民坐好,靠在自己身上,不一忽,長孫無忌與太子便匆匆而來,竟已不及行禮,無忌跌坐于李世民榻前,堂堂男子,竟淚落如雨:「陛下……」

  李世民見他如此,連忙道:「你這是幹什麼?叫人見了不笑話?」

  太子亦跪在床前,勉力忍淚。

  無忌拉緊君王的手,眼見那曾經橫刀立馬、縱橫天下、令四海臣服的天可汗,如今這般憔悴的躺在床上,心內本就悲愴,然,他們又非等普通君臣,他們是至親、是兄弟。

  不覺已慟哭失聲:「世民……」

  世民,當今,還有誰敢這般直呼天子的名諱,怕唯有他而已。

  這一聲世民,竟惹得天子亦不禁潤濕了眼眶,撫住無忌的腮(2),薄唇顫抖,竟自長久不得言語。

  「陛下,還要保重啊……」徐惠哽咽的輕撫天子起伏的胸口,無忌聽聞,頓覺不妥,自己如此惹得他傷心,豈不加重了他的病疾?

  連忙胡亂的拭去眼淚,咬唇忍淚,李世民見了,竟是微微一笑:「你看你,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

  無忌強作一笑:「誰跟小時候一樣?小時候,不知道是誰哭的比較多呢?」

  「大膽長孫無忌。」李世民半是戲謔的道:「竟敢編排君王,該當何罪?」

  無忌笑而不語,那笑中隱著淚水。

  李世民隨而轉眸,望向一直不曾做聲,卻亦是淚流滿面的太子:「雉奴,有你舅舅和褚遂良在,你不必為大唐江山憂慮,凡事定要與他二人商議。」

  太子只是點頭,李世民又對向正草擬遺詔的褚遂良:「無忌對朕畢生忠貞,竭盡忠誠,朕可擁這江山天下,多是此人之功,更是皇后之兄,朕去後,誰都不許傷害他,萬不可令小人讒言害他半分!」

  語色中有幾分嚴厲,褚遂良應聲,一一記下。

  無忌淚水再又落下:「陛下……」

  李世民揮揮手,淚水亦在眸中轉動,卻別過頭去:「你們且下去吧,徐充容留下。」

  無忌望望徐惠,知他定有其他要與徐惠交待,忙拉起太子,與褚遂良退身而去。

  徐惠亦是懂得的,只見李世民自枕下,拿出兩個明黃色錦緞,徐惠一驚,她認得,那是聖旨:「陛下……」

  「惠,此有兩道聖旨,朕歸天之日,有一道,是發給後宮的,凡是未曾生育的嬪妃,皆需入感業寺為尼!」說著,一聲咳嗽,拿起另一道聖旨:「這一道,是給你的,你可持此聖旨,不必去感業寺,出宮……再嫁!」

  徐惠聞之大慟,用力搖首:「不!若陛下有個萬一,妾絕不獨活!」

  李世民幾聲咳嗽,急聲道:「你存心要朕著急,是不是?你還年輕,你尚不到二十四歲!」

  徐惠已然泣不成聲,只是搖首。

  李世民歎息一聲:「聽話,你這般年輕,會忘記的。」

  徐惠淚落如雨,似珠玉斷然滾落在帝王蒼愴的臉頰上,李世民舉手為她輕輕拭去,徐惠卻將頭偏向一邊:「忘記?陛下……可曾忘記了先皇后?」

  心內倏然被疼痛撕扯,李世民緩緩放下手來,卻不能言語。

  徐惠抽泣道:「既然陛下未曾忘記,又為何殘忍的要求妾忘記?」

  「你還年輕!」李世民語聲漸漸低下:「沒有必要為朕……而荒廢了!」

  徐惠抱緊帝王身體,哭濕的臉頰緊緊貼在李世民的發上:「陛下,妾聽聞,陛下病中,先皇后曾系毒藥於身,妾雖不敢與先皇后相比,其心卻無異,還望陛下體恤。」

  李世民將聖旨放在徐惠腿上,眼目沉沉的垂下,徐惠怵然一驚,喚道:「陛下……」

  李世民輕聲應了,巨大的恐慌卻未能散去,徐惠強忍淚水,哽咽道:「陛下,先皇后……是怎樣的女子,您從未與妾說起過?」

  徐惠抱緊她,只想抱的更緊,生怕她稍一松力,懷中的人就會離她而去。

  此生,她從未如此害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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