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 > 大唐風月續徐賢妃 | 上頁 下頁 |
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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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步向殿外沖去,匆急的步伐,掃開落葉簌簌飛揚,枯葉飛旋、腳步飛縱,恨不能傾盡他畢生之力,巨大的恐慌席捲而來,不遠之路,邊是狂奔,邊是嘶吼:「去,要所有御醫都到立政殿來!」 一聲之後,是兩邊惶恐的奔走,眾人避讓一邊,為君王讓出一條路來。 擁簇在床前的人,四散而開,徐惠已然坐在床邊,見李世民疾步而來,眼神空茫無措,連忙起身,令他低身在女兒身邊。 但見女兒容色蒼白,唇無血色,曾璀璨如星的清澈眸子,無力的支撐,望見自己,深墨色睫毛已然濕潤,淚水綿綿而下。 「父皇……」微弱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清甜沁人的,李世民握住女兒的手,冰涼的指,細弱而纖瘦:「兕子,哪裡不舒服,告訴父皇。」 嬌弱的唇,微微顫抖,清美容顏再煥不出半分光彩,卻努力微笑著:「父皇,兕子不乖,不能……再孝順父皇了。」 「不,不!」李世民不覺淚已滑落,滴在兕子蒼白的臉頰上,兕子稍稍凝眉,眼中似有不安:「父皇,不要哭,兕子……兕子不想惹父皇哭。」 話雖如此,自己眼中的淚,卻已不絕。 「兕子最乖了,父皇不准兕子亂說話,聽到沒有?不准亂說話!」哽咽幾乎失聲,徐惠望著李世民肩背巨顫,亦不禁鼻端酸楚,掩唇輕泣。 一眾御醫皆奔到立政殿來,內殿外殿跪了一地,李世民側眸望去,緩緩起身,眼底煞紅如血:「速為公主診脈,若救不回公主……」 眼神似秋刀寒刃,刺入每一個人心中:「你們……統統為公主陪葬!」 震撼如同秋日驚雷,眾人跪了一地,不禁面面相覷。 「父皇……」兕子勉力支撐,微微側起身子,無力的手卻輕輕拉住父親衣角,全無力道,仍是緊緊的拉著。 李世民自有所覺,回眸之間,但見女兒虛弱的容顏,面色焦急,用力的搖著頭,連忙握住女兒的手,坐在女兒身邊:「兕子,父皇……定要救你。」 言及此處,兕子劇烈的咳嗽,卻震得君王心神俱裂,狠狠瞪向跪了滿地的御醫:「你們……還不快為公主診治?」 「不!」眾人正欲起身,兕子卻一擺手,舉眸望著父親,流波眼眸,無光卻盼流殷殷:「父皇,兕子知道,救不了了,不然……亦不會拖到如今……」 「不,兕子,不!」李世民將女兒抱在懷中,環在胸前,不可抑制的淚,打濕女孩連長墨發:「兕子,父皇……已經立你九哥為太子,你還要觀禮,是不是?」 一句話,無忌與徐惠目光相對,淚眼相望,皆有歎息。 兕子勉力一笑,輕輕道:「父皇,兕子想聽母后唱的歌……」 李世民點頭:「好,好,父皇唱給你聽,好不好?」 兕子微笑,那笑,淡若輕煙,李世民思量一忽,忍住眼中蓄積的淚水,幽幽開口:「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2)……」 兕子安靜的躺在君王懷中,唇邊依舊帶笑,蒼白的唇,輕微顫動:「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男子哽咽混重的聲音,與女孩虛弱無力的聲音交融,整個大殿,似皆被這歌聲,悠揚自浩渺天邊,仿似此刻並不是生離死別,並不是天人永訣,而只是一場分離,一場片刻便可重聚的小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漸漸,那聲音中,只剩下混重與哽咽,隱忍欲泣的男子之音。 模糊的唱著、唱著、唱著…… 終於崩潰,再不能禁住這幾乎撕碎了整顆心的痛楚! 緊緊抱住女兒余溫尚存的身子,慟哭失聲……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殘忍! 為什麼……要叫我失去所有摯愛的人? 似已許久未曾如這般慟哭,徐惠欲要上前勸慰,卻被無忌輕輕拉住,徐惠拭淚,望著那高拔俊毅的帝王,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卻只是一個痛哭失聲的父親。 他將頭深深埋在女兒墨發間,毫不掩飾的哭聲,摧人心痛淚決。 這麼些年,李世民予兕子之愛,她盡看在眼中,自己心內皆是痛不可禁的,更何況是他? 他的肩背,劇烈顫抖,女兒無力綿軟的身子,在他懷中安靜如初,卻再不能叫他一聲「父皇」! 君王臉頰緊緊貼住女兒冰冷的臉,似欲暖起她最後一絲溫度。 其狀觀者心悲,愴然不忍猝睹! 徐惠不禁轉身,卻見一飄白身影幽幽隱沒在殿口處。 徐惠一怔,李恪! 一片悲傷中,徐惠略一猶豫,終是隨之而去。 卻不想才出殿門,正見李恪端然立在殿外廊柱邊,背影飄逸,白衣冉冉,如此悲痛情狀,似皆不可驚了他一身白衣。 徐惠緩步走近,卻是不語。 許久,李恪方回身望她,眼中是火光凜冽的恨意:「是你,對不對?」 一句聽似全無頭緒,徐惠何其聰敏,卻知他所言為何,他定是聽到了李世民适才的話,欲立九殿下為太子! 「不錯,是我!我說過,我會盡我所能!」徐惠神情無動,輕道。 「為什麼?」那純淨的白色,終於被驚起波瀾陣陣,徐惠記憶中,自與李恪相識,他的眼睛總是邪魅而平靜無波的,然而今天,卻似被打碎了整片隱忍的安寧。 徐惠淡淡一笑:「我說過,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 「不欲?」李恪緊緊咬唇,冷笑道:「什麼叫不欲?什麼是不該得到的?我不是皇子嗎?不夠優秀嗎?」 說著,望向殿口,似可穿透那其中蔓延的悲傷,眼神卻是冷的:「哼!難道,我的母妃……想要見他最後一面時,也是不該的嗎?」 徐惠身子一震,卻隨即隱去,他的心中,終是有太多的愛,才會怨恨至此! 「三殿下,難道恨……真就如此不能忘記嗎?」徐惠轉身,略略側眸,不欲與他悲狂的目光相對:「殿下,你原非無情之人,又何必如此?」 李恪靜一靜氣,白色衣衫迎風飄展:「哼,沒想到,我如此精心籌劃,便毀在了一個女人手上!」 徐惠歎息,移步款款:「不是我,你亦不可得逞。」 秋風似冰冷刀刃,吹在臉側,白色衣袂,拂地卷起落葉紛黃,李恪望著女子遠去的背影,似堆滿心間的枯澀,一夕奔湧,侵襲著他的身心。 風,瑟瑟如劇,越發狂做。 李恪卻覺眼眸乾澀的疼,心內酸楚,卻竟是無淚、亦無語、無情! ……………… (1):出自《道德經》:天下沒有比水更柔弱的東西了,但攻擊堅強的東西卻沒有能夠勝過它的。 (2):出自《詩經·秦風》。 (3):晉陽公主應于貞觀十八年過世,年僅12歲,晉陽公主是李世民最愛的女兒,自小帶在身邊長大,擅書法,臨摹李世民的飛白書,連魏征都辯不出真偽。 十五、不負江山不負卿 晉陽公主過世,宮內悲淒一片,李世民許久不曾上朝,只獨自一人坐在兕子房中,看著兕子曾臨摹自己的一幅幅墨字,那筆跡清晰、墨韻猶在,可曾執筆的人,卻再不可稱自己一聲父皇! 整整兩月,即使人在朝上,心卻也是不在,甚至於群臣面前,便會無端落淚,令人望之心悲,小公主之死的陰雲,仿越發濃重,難揮難去,一天甚過一天,卻誰人也是無法。 因著傷心過甚,鬱積難消,終於病倒。 這一病,來得兇猛,峻拔的眉山,再無威嚴,深幽的眼眸,蒼暗無邊,終日於病榻之上,徐惠從未見他如此憔悴。 即使是長樂公主過世之時,即使是承乾案發之時,他傷心、痛楚,卻猶自堅強如山,強自挺立,可如今,他眼中神采全無,甚至望不見一絲希冀,似這世上再無可戀。 這樣下去不行,徐惠詢問了御醫,御醫言,陛下日日進藥,可藥卻無法進到心裡,陛下之疾,多是心病,小公主的死,若陛下始終不肯釋懷,這病,縱是仙丹靈藥亦是無效。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若心結難去,任是什麼也是無用的。 如今,已是隆冬季節,不下雪時,便是寒氣如刀,割人心懷。 殿內,滿是濃重的藥草味道,熏香淡淡繚繞,卻全然無味。 徐惠緩緩走進殿來,輕輕坐于李世民床榻邊,望帝王憔悴蒼白的臉,心內悲傷一片,垂首間,但見一角純白映出眼簾,定眸細看,只見那純白如雪,露出枕下,猶勝月下盛放的寒梅,耀眼明媚,仿是這殿中唯一的生氣。 徐惠輕輕撚著絲絹,小心拉出枕下,果然,那雪帛純白如舊,青墨如洗,一支忘憂草碧翠似昨,若這冬日,猶自飄搖在風雪中。 徐惠不禁一歎,此乃先皇后之物,後一直是兕子最為珍視的,如今,他日夜將這雪帛放於枕畔,思念的是兕子?還是先皇后?抑或是都有…… 正自凝思,李世民一聲輕咳,徐惠連忙望去,輕撫帝王起伏的胸口,李世民抬眸而望,眼中依舊無光。 「陛下,可要吃些東西?」徐惠將雪帛放回枕側,微笑道。 李世民搖頭,緩緩撐起身子,徐惠依過身,李世民依靠在床邊,幽幽望著徐惠:「你去歇歇吧,這些日子,你亦沒能好好歇息,勿要熬壞了身子。」 徐惠搖頭:「若陛下真真怕妾熬壞了身子,便快些好起來。」 望一眼雪帛純白,輕聲道:「陛下,妾可否向您討個恩賞?」 李世民黯然神色倒有一驚,自得寵倖,徐惠從不曾向自己討過任何恩賞,甚至於自己的賞賜亦是頗多微詞,不禁望向她,道:「自管說來。」 徐惠垂首,輕輕拿起枕畔輕軟的雪帛,眼光深深:「陛下可否將此雪帛賞與妾。」 李世民一怔,幽暗的臉更有一些難為:「你若要雪帛,朕便賞你幾匹亦無不可,可你明知……明知這一絹乃兕子與皇后唯一留下的……」 聲色中隱有不悅,徐惠卻依舊靜淡:「所以,陛下便該將它還給兕子,叫它隨兕子而去……不是嗎?」 眼中突有光色交疊,神思黯然,似再被觸動了隱忍的疼痛,將臉別過一邊,不語。 徐惠持著那絹絲帛,輕吟道:「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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