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 > 大唐風月續徐賢妃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貞觀十七年六月(1),又是一年木槿花白,垂垂飄落的純白木槿,仿是哀哀欲訴的不勝情愁。

  李世民端坐龍桌案前,任窗門大敞,飛花落寞,飄忽在一紙苦墨上,沾濕了純白的淒傷、飛亂了痛徹的心扉。

  徐惠著一身素淨白衣,靜靜立在龍桌案旁,素手研磨,忍淚觀望。

  但見帝王一字一字清晰錯落,拂開木槿飛花,書一展飛白蒼勁,「公主資淑靈於宸極,稟明訓於軒曜。……皎若夜月之照瓊林,爛若晨霞之映珠浦……」

  志文字字是淚,筆筆是痛,他顫抖的右手,隱忍的堅刻薄唇,終於一筆揮盡傷懷,擱筆時,淚已如傾。

  徐惠輕輕撫住他巨顫的肩頭,亦有淚落在手背上,多日了,李世民未曾流下一滴眼淚,更是不發一言,如今真真哭了出來,卻是她所未見的痛徹與傷懷。

  他仍舊不發一言,可終究是傾盡了心內傷悲,亦總可放心了。

  長風幾萬里,吹不盡天幕寒雲,長樂公主的死,于李世民震動極大,幾月不得展懷。

  他甚好打獵,卻因魏征勸諫,已多年未曾打過,為使君王舒心,由長孫無忌提出,與眾皇子、公主游獵一日。

  李世民自能體諒無忌用心,八月暑天,擇一日晴好,便詔了皇子、公主以及妃嬪隨行。

  八月,槐花飛黃,白蘋落落盛開,華帳綢幔,高華巍峨,帝王神情莊素,夏日暖陽似仍映不出一絲溫然。

  眾皇子退去了華服錦衣,著輕簡騎馬裝,背負箭弓,個個英姿颯颯、步態從容,只一人,眉目仍如冬夜冷霜,一臉凝肅——太子承乾!

  徐惠帶了兕子在旁,李世民原想叫兕子散一散心,兕子卻是眉心深結,望陽光如縷照映避光寶劍、寒弓彎刀,目光卻在太子身上,不可移視:「徐充容,大哥與父皇真就不可挽回了嗎?」

  前不久,李世民晉封徐惠為充容,徐惠聞言,略略一怔,隨而亦歎:「但望太子終有一日能解陛下苦心。」

  兕子憐弱面龐,縱是這夏日亦有沉重的涼白之色,令人不忍猝睹,徐惠扶她坐好在身邊,再望鎏金雕龍高坐之上,帝王目光亦是幽沉而無神的。

  這幾年,看似風平浪靜的度過,實則,心潮的暗動,才最是摧痛人腸的波瀾。

  正自思想,但聽李世民沉沉開口,看向整裝待發的眾位皇子:「今日狩獵,你們無分大小,儘管各憑本事便是。」

  眾皇子挺身上前,齊聲稱是。

  不一會,各自跨馬,馬蹄風疾,衣卷塵沙,八月流火風熱,揚起輕沙粒粒隨風。

  翠林高樹、不過浮著淡淡綠色光暈,暈得人眼目不甚清晰,卻聞聽那林中聲聲箭音,弓滿中的、或哀哀歎息,似都于這高樹簌簌風聲中格外分明。

  李世民幽幽閉目,似悠閒養神,又似靜心聆聽,或者……是逃避那一雙隨時而來的逼迫眼神。

  徐惠望去,太子果然只是端坐一旁,神情淡淡,不可流露微點情感。

  「聽五姐說,大哥很早以前就不能騎馬了。」提及長樂公主,兕子仍有微微感傷,一雙淨水美目,若無這病痛糾纏的折磨,本該是一雙璀璨流光的如星燦眸,可偏偏它純得這般安靜、靜得這般殘忍:「父皇,不該來狩獵。」

  許久未曾有玩樂的兕子,今日散心,卻似憂心更重,緊蹙一雙巧細彎眉,美目含愁。

  徐惠拍拍她,笑道:「兕子,不要想得那麼許多。」

  說著眼神望一眼李世民,輕聲道:「若叫父皇看到,恐又要擔心了。」

  兕子眸光微微一轉,眉心輕蹙。

  是啊,父皇本是叫自己出來散心,若要這般抑鬱難解,諸多糾結,叫父皇如何安心?

  姐姐過世,父皇的淒痛難禁,她一一看在眼裡,又怎麼忍心再叫他憂慮?

  這幾年過去,父皇,雖仍舊高峨威嚴、貴胄風儀,卻終究難掩鬢間滋生的絲絲銀髮,是歲月落下的痕跡。

  只是大哥,為何你對父皇的成見竟會深刻至此?

  父皇若非愛你,如何會這般縱容于你,若非愛你,怎會下詔,凡是庫物,任你取用,所司不受限制?

  難道,僅僅因為慕雲與稱心嗎?

  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父皇的一片苦心?

  想著心內憂急,不禁輕咳一聲,帝王幽靜的眼目倏然睜開,但見徐惠輕撫兕子背心,兕子只揮揮手,會心的望過來,李世民眉心凝結,急聲道:「怎麼?不舒服嗎?要不要回殿歇息?」

  兕子笑若夏風容暖,一雙水目,點染風清:「父皇莫擔心了,今日晴好,朗朗碧天,若要呆在屋子中,豈不辜負了如此青天美景?」

  嫻雅如此,靜淡若雲,兕子已是十一歲的少女,行止間,已是淑貴非常、落落大方。

  李世民眼中終有一些溫潤:「那便好。」

  說著,只聽馬蹄促促,塵沙乾澀的味道迎鼻而來,眾人側首看去,只見眾皇子策馬聲聲,勒韁下馬,一同拜倒:「父皇。」

  李泰、李恪年紀稍長,一眼看去,便豐于其他皇子。

  李世民微微含笑,那笑意卻不甚分明:「看來恪兒收穫最豐了。」

  李恪依舊一襲淡色簡服裝,邪魅眼光被耀耀陽光沁得熠熠生輝:「是兄弟們承讓了,」

  謙卑有禮、行容風雅,如何也不似城府深重、用心叵測之人。

  可愈是這般,徐惠便愈是心中發緊。

  總覺他那溫笑的背後,隱藏著尖利寒冷的冰刺。

  李世民滿意的點點頭,緩緩起身,走至眾皇子間,望向魏王李泰:「青雀,這騎射,你還要與恪兒多學習著。」

  李泰面色稍霽,隨即隱去,化作融融笑意:「是,三哥果敢英毅、文武雙全,兒臣自是感佩的。」

  李恪忙道:「四弟這是折煞為兄了,四弟編撰《拓地志》涉及山嶽河流、物產風俗,其文采更堪華美,足可流傳後世,為兄的自愧不如。」

  李泰正欲言語,李世民卻拍拍二人,朗聲而笑,足足兩月,這似是他唯一由心的笑:「好,好!你們各有所長,青雀才學卓絕,父皇甚是欣賞。」

  說著,轉眸望向李恪,他一身灑逸,神情清淡:「而恪,英果類我,猶有朕當年風采。」

  一語無心,徐惠卻分明看見一雙雙眼睛火光叢叢,齊刷刷聚集在三人之上。

  兕子更憂慮的望向太子,卻見承乾一雙眼低垂,倒是這其中最是不為所動之人。

  兕子一歎,她知,大哥的心,果真已經死了!

  轉眼欲與徐惠說些什麼,卻見徐惠目光凝在雉奴身上,而雉奴的眼睛卻望著華幔下,緋衣執扇的侍女身上,二人對望間,笑意融融,眼神似有用意,卻是旁人讀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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