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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只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卷起的塵沙滾滾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只鷹似乎已經飛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上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鷹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隻飄落到雪蓮之前。哪根鷹羽落在雪中,風卷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萬里風沙,終靜止於這雪上之巔……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裡靜得連外面簷頭滴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來,說:「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得笑起來,有人斟了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盡了,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只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擦拭淨了,然後遞還給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帶回的樂器中有篳篥,我幼時得閒,曾經自己學著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是驍騎將軍裴況。我爹和他有過交手,誇他真正會領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謬贊。」

  我說道:「我阿爹可不隨便誇人,他誇你父親,那是因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說「是」,我就覺得無趣起來。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兒來,曲調哀傷婉轉,極為動人。米羅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們並不能聽懂,她便用那大舌頭的中原官話,輕聲唱給我們聽。原來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湯湯,離我故鄉,月圓又缺,故鄉不見。其星熠熠,離我故土,星河燦爛,故土難返。其風和和,吹我故壤,其日麗麗,照我故園。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隨著米羅唱了幾句,忍不住黯然,聽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傷,不覺又飲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頷首,說道:「思鄉之情,人盡有之。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鄉,卻為何不回家去呢?」

  我歎了口氣:「這世上並不是人人同你一般,從生下來就不用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背井離鄉,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會兒,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飲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見裴照似乎很詫異地瞧著我,我伸出三根手指,說道:「別將我想地太能幹,其實我一共就會背三句詩,這是其中的一句。」

  他終於笑起來。

  米羅賣的酒果然厲害,我飲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時候都有點而腳下發虛,像踩在沙漠的積雪上一般。雨還在下,天色漸漸向晚,遠處朦朧地騰起團團蛋白的雨霧,將漠漠城郭裡的十萬參差人家,運河兩岸的畫橋水閣,全都籠進水霧雨意裡。風吹著雨絲點點拂在我滾燙的面頰上,頓時覺得清涼熟識,我伸出手來接著琉璃絲似的細雨,雨落在手心,有輕啄般的微癢。遠處人家一盞盞的燈,依稀錯落地亮起來,那些街市旁的酒樓茶肆,也盡皆明亮起來。而運河上的河船,也掛起一串串的紅燈籠,照著船上人家做飯的炊煙,嫋嫋飄散在雨霧之中。

  水濛濛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畫,我們西涼的畫師再有能耐,也想像不出這樣的畫,這樣的繁華,這樣的溫潤,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顧的仙城。這裡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熱鬧的都會,萬國來朝,萬民欽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涼的,哪怕上京再美好,它也不是我的西涼。

  裴照一直將我們送到東宮的側門邊,看著我們隱入門內,他才離去。我覺得自己的酒意沉突,這時候酒勁都翻上來了,忍不住噁心想吐。阿渡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我們在花園裡蹲了好一會兒,被風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進殿門,我就傻了,因為永娘正等在那裡。她見著我,也不責備我又溜出去逛街,也不責備我渾身酒氣,更不責備我又穿男裝,只是沉著一張臉,問道:「太子妃可知,宮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問:「出了什麼事?」

  「緒娘的孩子沒有了。」

  我嚇了一跳,永娘臉上還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只是說道:「奴婢擅自做主,已經遣人去宮中撫慰緒娘。但是皇后只怕要傳太子妃入宮問話。」

  我覺得不解:「皇后要問我什麼?」

  「中共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後宮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東宮內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現在東宮內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問過太子妃。」

  我都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緒娘,要問我什麼啊?

  可是永娘說的話從來都是有根有據,她說皇后要問我,那麼皇后肯定會派人來傳召我。現在我這副樣子,怎麼去見皇后?我急得直跳腳:「快!快!我要洗澡!再給我煎一碗濃濃的醒酒湯!」

  宮娥們連忙替我預備,我從來沒有這麼性急的沖進浴室,看著熱水預備齊了,便立時跳進浴桶,將自己浸入水中。永娘看著我亂了陣腳,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時謹守宮規,怎麼會弄到臨時抱佛腳?」

  「臨時抱佛腳」這句話真妙,我從來沒覺得永娘說話這麼有趣。我說道:「那些勞什子宮規,天天守著可要把人悶煞,臨時抱佛腳就臨時抱負叫,佛祖啊他回看顧我的。」

  永娘還板著一張臉,可是我知道她已經忍不住笑了,於是從浴桶中伸出濕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說些好話,我先謝過你就是了。」

  「阿彌陀佛!佛祖豈是能用來說笑的!」永娘雙掌合十,「真是罪過罪過!」她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早繃不住笑了,親自結果宮娥送上的醒酒湯,「快些喝了,涼了更酸。」

  醒酒湯確實好酸,我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服,等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剛剛從新梳好髮髻,還沒有換上釵鈿禮服,皇后遣來的女官就已經到了東宮正門。

  我叫永娘聞聞,我身上還有沒有酒氣,永娘很仔細地聞了聞,又替我多多地噴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裡放一顆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後果然吐氣如蘭,頗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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