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七一


  看著夜霧中她夜鬼靈魅般的身形,他克忍下心頭千般猜疑,從懷內摸出幾錠銀子,放入她身旁瓷碗中。

  那女子向他盈盈拜下,或是因為過度哀慟,她聲音聽入耳內,竟沙嘎難辨:「多謝恩公。」

  看她顫顫晃晃向自己拜了三拜,單薄身子虛弱得仿佛經風一吹便要倒下,柳懷心中掠過一絲不忍,於是抬手將她扶起,而她腳步驟然一個趔趄,身子歪了歪,竟堪堪撞入他懷裡。

  柳懷心頭一驚,繼而一冷,那個身子跌靠在他懷中,輕得仿佛沒有重量,經風吹得僵冷的手有意無意疊在他胸口,絲絲的冷意,透過重重衣物漫上心頭,令他驚悸不已。

  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誘惑著他,讓他那一刻呆立在風中,竟是忘了推開懷中這個女子。

  然而,只那一刹那,冰冷的匕鋒透體而入,擊滅了他的幻念。

  他抬起眼,怔怔望住面前女子,但見她也正抬起下頜,幽冽的目光冷冷望住他,那眼底,如有幽冥之火肆意燃燒,哪裡還是方才跪在他身前、那個楚楚可憐「賣身葬夫」的女子。

  他目光順著她手臂望下去,那塊本蒙了黑布的牌位自她顫抖的懷中滑落,赫然現出「亡夫秦翦之位」六個血紅大字,刹那間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刀,正中他下腹,她竟是半分也未留情,狠狠捅入的匕首仍插在他身體裡,鮮血沿著她手掌溢入她纖塵不染的孝衣之內,隨著她手臂的顫抖,一點一點、滴落在二人腳下。

  「梁子陵是我殺的,你不是要為他報仇嗎?現下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為何不殺我?!」她抬起空洞的目光,嘶啞著嗓音,冷聲逼問著他。

  他沒有答話,忍住由腹下傳來的劇痛,固執地、穩穩地站在她身前,絕望地望住她寂漠如死的雙眼,仿佛想要從那雙眼裡尋回一分一毫往昔的回憶。然而,那雙如墨般漆黑的眸中竟照不見自己的半個身影。

  究竟是什麼改變了她?當年那個天仙般的女孩啊!何時眼裡有了仇恨、有了怨毒,有了那些他看不清也看不懂的顏色?抑或,回憶中的點點滴滴,都是錯的?他從不曾真正瞭解過她?

  不知是因為憤怒、抑或不甘,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樣的緊,讓她禁不住退開一步,卻仍是被他狠狠攥在掌心。

  月光照入她眼裡,照出她眼中極纖細的水波,如寒潭之中一閃即逝的漣漪,然而那樣的一閃之間,卻被他捕捉在眼裡,他不自禁地抬起手掌,顫顫地撫觸她冰冷蒼白的臉。

  「你冷嗎?」他扯開唇角,開聲說了這句,便有鮮血從他唇中漫出,紅得觸目。

  你冷嗎?他這樣問她。一股溫熱流淌在他微蜷的掌心裡,暖暖的,讓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寒冷的秋夜,她生平第一次落了淚,淚水滾落在他頰邊,也是這般暖暖的,然而當下,那裡面漾滿了淚,仍是黑沉得看不見其它的色澤。

  「你冷嗎?」仿佛怕冷一般,他的身子蕭索地抖了抖,然後顫顫地環臂將她抱住。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驟然擊在他面上,也徹底打醒了他的神智。

  腹部傳來的銳痛幾欲將他心智擊跨,他駭然低頭望去,呆呆看著她狠狠拔出匕首,在匕首拔出的一瞬,淩空潑出一道淒厲的紅光,模糊了他最後的視線。

  她冷冷地看著他倒下,然後無動於衷地自他臂間掙出身子,決然轉身離去。

  那個從不曾對她表露過心跡,卻在身邊陪她共闖腥風血雨的男人。而到了最後,那個她最不曾放在心上的人,她卻為他做了她最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獨自一人走在漆靜的街道上,任冷冷的風抽走了身體裡最後一分殘存的溫度。

  他死了嗎?他死了嗎?縱然未死,也滿心傷殘吧?

  這個男人,陪伴她度過最快樂的時光,然後,她便在回憶中愛著他,愛了那麼多年。

  她曾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在她抱著父皇的頭顱,跪在那個叫「鳳軒」的男人面前,成為他的奴隸的那一刻;在她以長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嫁給秦翦的當夜……甚至在雪嵐抱著她,對她說出「保護你」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是否也曾有過一絲動搖呢?然而,終究都抵不過——那份經時間沉澱過的、生命中最初的愛戀……

  她一次一次想要忘了他,卻又一次次不甘於忘記。她當年本可以答應同雪嵐離去,過她最想過的、夢中桃源般的生活。然而她沒有,因為她心裡有另一個人,她甚至偷偷地懷藏了一份少女的心願,等著或有一日,她的「子忻哥哥」能為她實現那個詩夢般的承諾;她當年也可以選擇安安分分地做秦翦的妻子,安安分分做著玉螭國的長公主,和她夫君一同治理這個朝政,哪怕她對她的夫君沒有一分眷戀,但如此,她也可以不必虧欠任何人、心安理得過完這一生。可是一次一次,每每在她已決定將他放下之時,他的名字又會在她心上浮現徘徊,誘使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歧路,傷害了身邊一個又一個人,最終,也傷透了她本以為可以執念眷戀到最後的那個人……

  黑壓壓的烏雲從頭頂掠過,驚起天際一聲悶重的雷聲。她緊緊抱住秦翦冰冷的牌位,走在漆靜的街道上,卻不知該向何去。

  雨?何時下的?她不知。一陣陣的冷意透心襲來,寒流湧遍她全身,那樣的冷,那樣的冷,就像再也得不到一絲溫暖。

  胸口那個傷處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撕裂了,淌著血,隨著她足下每一步邁出,那個傷口便裂開一分。

  她好像累了,當她反應到這一點時,她已跌到在泥水中,身體被冰冷的雨泥浸得透濕,仿佛感覺到有個人,正一路跟著她,此刻就在她身後,靜靜立著,隔了雨簾遙遙注視著她……

  只是感覺而已,她並沒有聽到腳步聲,雨水中她只聽得見自己低弱的呼吸,如同一隻瀕死的小獸,她匍匐在雨濘中,沒有回首。

  一道閃雷當空劃過,映亮了她本寂靜如死的目光,映出一道火焰,在她眼底幽幽跳躍。

  她是快要死了吧?她不甘心就此倒在水濘裡,看著自己這副殘朽的軀體一分分糜爛在污泥中。她要一直走,直走到她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撿起秦翦的牌位,在疾風驟雨中,她踏著緩重的腳步、咬牙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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