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七二


  轉過一條巷子,道旁有間民宅,虛掩著門,內裡卻無一分人氣,也看不到一盞燈火。

  她小心翼翼探測了一眼四周動靜,終於輕輕推開了牆垣的門。院內歪倒在雨濘中的瓜藤,如同一張張扭曲的臉,仿佛正嘲笑著自己卑微的命運。

  她踐踏著院中那些草葉走到門旁,試探地輕叩了三叩,方終於篤定地推開了那面殘破的梨花木門。

  踏入房內,伸手在桌案旁一摸,只覺染了滿手塵垢,想來,這戶主人家在戰事未起時,便已舉家遷移了。

  她滿意地闔上房門,返身默默剪亮燭燈,然後從衣櫃裡找了幾件主人家未曾帶走的破舊衣物換下。

  終於沒那麼冷了……她執著燈,四下張看了一眼,終於挑了一間較整潔的房間,走到床榻間,將秦翦的牌位恭敬地放置在枕邊,隨即自己也依著它躺下,扯過被褥,將自己的身體嚴嚴裹在裡面。

  就這麼住下吧,她疲倦地想著:她不能再拖著這衰朽的身子回到宮裡,等著看宮中那些卑微的下人欣賞她瀕死的醜態;她已再無利用價值,瑾兒不會再珍惜她這個皇姐,她聽不得朝中官員用那些軟中帶刺的話語中傷她,更加容不得那些人憐憫她、或羞辱她,甚至將她的尊嚴踐踏在腳底。

  她是玉螭國的長公主,是她父皇最驕傲的小女兒……她這般想著,蒼白的唇邊漸漸綻起一個安慰的笑意,安穩的睡顏仿佛一個陶醉在夢中的孩子,也仿佛一朵枯敗的花兒在綻露她最後的回光。

  內房的門悄悄推開一線,很快便又闔上。許久之後,那雙本該陷入沉睡的眼睛緩緩睜啟一線,眼中有異樣的光彩,一閃即逝。

  於是她便在那破舊的宅子裡住了下去。每日自去井中打泥黃色的井水,自去挖院中爛在泥裡的菜,廚房積得有一袋生米,也有一堆柴火,她在灶下又找到了火絨火石,就著井水洗淨了那口破舊的鐵鍋,每日生火煮了菜粥,便坐在灶下喝。

  所幸她食量甚小,那些米菜,也夠維持她的生命,直至她斷下最後一口氣。

  她不去管前方戰事如何,也不去理「那個人」如今是生是死。這一切,都已與她無關。至少,現下戰亂還尚未延及到這裡,不知這對她而言,可算是最好的消息?

  她現下終於可以什麼也不去想了,只一心想著每日填飽肚子,她所希望的、最普通最平靜的生活,不就是這些嗎?多少年了?不曾這般安適過了?

  可是她知道,死亡隨時都會來迎接她的。胸口無時不在痛著,每當她攥住胸口那個傷處,眼前便又浮現出那個白衣男子落寞的身影,站在回憶的夕影下遙遙凝睇著她,這個時候,她憔悴的臉上閃過一個恬柔的笑容——能死在他手上,也算不枉了。

  不知過去了幾日,這日黃昏時,天色又陰霾了下去,她自端了籐椅在院中坐著,望著藤架上的葫蘆花怔怔出著神。

  不多時,天色便全黑了下去,空中電閃雷鳴,暴雨傾瀉而下。玉甄似乎有些渴了,入了廚房,見水桶裡滴水不剩,便又邁了虛浮的步子朝院中的水井旁走去。

  絞上一筲井水,仿佛已用盡了她的力氣。她單薄的背影在風中顫顫晃蕩,幾乎便要失足跌到,好容易站穩住身形,手卻松脫了。但聽「噗」的一聲響動,沉沉自井底傳來,方才好容易絞上的一筲井水,卻又沉回了井底。

  玉甄卻並不氣餒,又去廚房尋了一個木筲,待將井水絞上來,恰正天邊一道雷光閃過,照得她慘白臉色亮得近乎透明。

  她抬手抹去了額上滲出的虛汗,提著那只木筲,一步一步走回房中,足底仿有千鈞重。

  好容易一隻腳邁入了門檻內,下一腳卻被門檻前的石塊畔住,她身子一仰,人便沉沉向後跌倒。倒地之際,頭似乎又叩在了門檻下的石塊上,縷縷的鮮血順著她覆散在門檻上黑緞般的長髮蜿蜒淌下,染了一地。

  雨仿佛愈下愈大了,血水雨水,浸透了她單薄的身體,那個平素驕矜尊貴的玉螭國長公主,此刻一身粗舊麻服,無辜脆弱地躺臥在血濘中,形容枯槁面容慘白,仿佛再經不住風吹雨淋,那輕淺細弱的呼吸,仿佛隨時都將要咽下最後一口氣。

  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形委頓在地,仿佛再也爬不起來了,默默立在陰影處的他,遲疑了一刻,終於現了身,俯身將她橫臂抱起,便向臥房中走去。

  被他抱在懷中的那個身子那般柔弱,仿佛稍一鬆手,便會被這場狂風驟雨卷帶離去。

  她無辜地躺在他臂間,細幽微弱的呼吸卻仿佛鮮活了一般,如一尾靈動的蛇,鑽入他心竅內最敏感的那一處,他早已靜止如水的心底綿延起一縷柔情。舉步之際,捏住她手腕的一指觸到她微弱的脈搏,他有些擔憂地低頭看她一眼,見她胸口在他懷裡極微弱地起伏,一時只覺胸口悸悶難定,喘息愈加紊亂。

  好容易將她抱入榻上,展了被為她蓋上,看著她蒼白的頰邊那一道森然可怖的血跡,他忍不住極輕地為她擦淨額前的污穢,又撕下一片衣衫包住她腦勺的傷處。低頭之際,面頰離她相距三寸處,正貼上她的呼吸,那低弱而微冷的呼吸裡,帶著曾為他所熟悉的香氣,他一時心頭繽亂,慌忙撐住床沿,在距她床邊一尺外穩住身形。

  看著她微顰眉峰,唇齒翕動著,仿佛正陷入了什麼痛苦的夢魘中,他俯低了身,欲為她注入少許內力,又不想驚醒了她,正自猶疑間,眼角餘光一閃,她枕旁那刻著「亡夫秦翦之位」的牌位映入他眼簾,他的手一時頓住。

  「你在意?」榻間的女子不時何時竟已醒,空漠的眼神直勾勾地望住他,讓他一時退卻了腳步。

  「你在意?」她冰冷的手掠過他面頰,眼波迷離地望著他,呢語般重複了一句。

  她指間傳來的溫度冰一般的冷,然而,那般的冷,竟讓他不忍伸手揮開,卻也不願回答她,朱紅色的瞳眸冷冷看著她,冰澈的目光卻有一瞬的迷亂,卻被她牢牢捕捉在眼內。

  她玉質般溫潤的手掌靈蛇似的蜿蜒而下,輕輕纏住了他的脖子,他方剛一掙,她便猛地仰起下頜,堪堪咬住他的唇,軟膩的葇荑在他襟前寸寸遊移,帶著銷魂蝕骨的冷意,探入他中衣裡,他掙扎了一下,她卻像藤蘿般將他纏得更緊,他掙不脫,反被她狠狠吮盡了喉中最後一分氣息。

  她冰冷的吻絕望而激烈,唇間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單瘦的身子蜷縮著緊貼住他,如欲鑽入他靈魂裡去。唇齒纏綿之中,他嘗到她的淚水,一絲絲的澀痛透心而入,卻竟讓他品到了一種飲鴆止渴般的滿足。

  玉甄的手方解下他衣帶,已被他緊緊握在掌中,玉甄望住他朱紅色瞳眸,心裡頓然一澀。

  「雪嵐……」她顫著聲輕輕喚了他一聲,雪嵐卻未聽見,他輕輕按住她雙臂,朱紅色的眸光一時迷離而恍惚。

  玉甄與他的目光對視了一刻,不知怎地,反而驚恐地移開了視線,空茫的目光有些魂不守舍地移向旁處,雪嵐俯身吻住她的唇,天際這時忽地傳來轟然一聲雷鳴,雪嵐頓時如被擊中一般,停下了為她寬衣的動作。然而,在閃電透過窗隙、照在她臉上的那一刹那,他卻驚異地自她眼底看到了一抹妄圖敗壞常倫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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