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六〇


  畢竟是多日未曾進食,初醒之時,心神尚有些不寧,待這一刻,玉甄聽他如此口氣、見他如此表情,心裡當下便有了底,強壓下紛亂心緒,恢復了一貫的矜漠,側目望住車簾上以金線繡成的虯龍眼睛處裝輟的的兩粒流光絢爛的紅寶石,淡淡地反問道:「墨虯國公子若要請妾身去貴國做客,何需如此大排場?直接請你來帝都接妾身不就成了?」

  黑衣男子聽她如此一說,眉間微現愕色,「公主怎知道……是太子派我來接您?」

  玉甄見他怔愕之色,心中一跳,低掩了袖口,嗤笑道:「妾身怎會不知?貴國公子既敢派出這輛馬車,不就是為了讓妾身知道的?」

  望住玉甄那掩口低笑之態,黑衣男子恍了恍神,半晌後定神垂眉,淡淡地道:「冒犯公主,並非敝國公子之意,那一箭乃是外臣斗膽私放,望公主莫要遷怒于我家公子。」

  敏感地察覺到他那一刻的失神,玉甄心裡更加確定了一樣事,低垂了眼,輕悠悠地歎了聲氣:「遷怒?貴國公子手腕過人,妾身怎敢無故遷怪到他身上?」

  眼見對方又再度沉默下去,玉甄湊近臉望住他,她幽婉的聲音聽在耳內,竟猶如夜鬼在弦上撥響的音符:「既然貴國公子沒想過要要妾身的命,你如何敢違抗貴國公子的命令、誅殺妾身呢?」看著他驟然抬起眼、冷冷望住自己,玉甄懶憊地靠回了身後車壁,輕輕地道,「你寧可違逆貴國公子的意思,也定要取甄兒的命,莫不是因為——因為你與甄兒前世曾有何怨結不成?」

  那「前世」兩字,由她薄唇中吐出,有意無意加重了音量,聽在他耳內,猶如當空劈下的驚雷,令他半晌不能言語,玉甄咬住唇笑,待要欣賞他的窘態,卻見他只是怔了一刻,便立時冷定下來,深褐色的眼底有幽光閃動:「外臣之所以有不敬之舉,實是因為……外臣聽人說,玉螭國的公主,是個妖人。」

  妖人。玉甄心頭一緊,微微的澀意從喉中遞來。不想連他,也會稱自己作「妖人」。喉中澀意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軟軟靠著車壁坐著,一臉慵懶之態,眸底橫過一道秋波,悠悠地問:「那,你覺得呢?——你覺得,甄兒是不是妖人?」

  他避開對面曖昧注視自己的目光,側開頭,冷淡地道:「我不知道。」

  玉甄饒有興味地望著他一臉肅色,抿著口問:「既要殺我,卻又為何救我?」

  她一語方落,便冷靜觀測著對面之人的面色——只話音方落的那一刻,她分明捕捉到,對面之人冷毅的目中一瞬間流露出的一抹驚顫,只一個眨眼,便即平靜複初,卻已被玉甄瞧進了心裡。

  「仍是不知道嗎?」她掩了口,吃吃地笑。

  他前額輕垂,剛欲點頭,心智卻驀地一清,想到她那充滿妖氣的聲音和眼神,突然感覺自己在她面前,竟似一個被牽線的人偶,不論如何回答,都仿佛正中了她下懷,於是索性側開臉,抿了口沉默。

  玉甄亦不再相逼,只是轉開了話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沉默一刻,由唇中蹦出三個生冷的字:「暗修羅。」

  「你不該叫這個名字。」她悠悠地說。

  「那該叫什麼?」他怔怔望住她。他本不該問的,卻仍是忍不住問了出口。她知道嗎?她會知道嗎?知道自己的「前世」之事。

  「雪嵐。」玉甄一斂滿臉的輕佻笑意,幽亮目光深深望入他眼底,兩個字,一字一頓。

  即在她話音方落的一刹,暗修羅眼底閃過的那一絲驚顫,並沒有漏過玉甄的視線。一個捉摸不定的笑意自她唇邊掠起,而對面之人卻未再抬目看她一眼。

  「好餓呢。」許久之後,玉甄微微眯闔著眼,倦意深深地倚了車壁靠下了,軟聲歎氣,「這病了好多日,怕是都未吃過東西了。」

  她蒼白臉上仍有虛弱之態,然而或是因了她唇邊有意無意間勾出的那一絲淺笑、又或因其他的什麼,即便是闔眼休憩,這個女人的臉上仍透著那入骨的妖氣。

  他靜靜看著,並未驚擾到她,只是掀起車簾,同駕車的下屬使了個顏色。

  到達墨虯國的帝都錦官,已是在兩月之後。

  沿途投宿時,聽見附近百姓說起玉螭國已與銀夔國開戰的消息,玉甄不由微微錯愕,問他們為何不逃,那些百姓只是相互對望、紛紛苦笑:能逃去哪兒呢?哪裡都躲不開這亂世,自也避不開亂世裡的戰火,戰火要燒到哪裡,只是一個早晚的問題罷了。

  原來邱世芃早有意率兵南侵,蕭朔當是早該知道這一點,甚或早便私下裡與銀夔國締結了盟約,蕭朔刺殺她與瑾兒的目的,無非是逼得玉螭國主動毀約罷了。而他蕭朔,便可名正言順與邱世芃再結盟國之約。

  好一個蕭朔,打得好算盤。然卻不知,今次他綁架自己,又是所為何事呢……?

  罷了,戰事早晚將起,她玉甄再如何了得,也輪不到她披甲執銳,親上沙場衝鋒陷陣,有秦翦在,便已夠了。她與這個名義上的「夫君」,二人是閨中怨侶,是朝中同僚,待戰事一起,二人便又立在一個陣線,為了抗禦共同的敵人,成為戰友……

  一個是在他國歷經流離磨難的當朝長公主,一個是踏著屍體踩著血腳印走到今日的攝政候,一場政治的聯姻,將二人的命運聯繫到一起。他給了她生殺予奪的大權,給了她長公主的名望地位,卻給不了她靈魂深處最渴望的安寧與安定。她雖嫁與他,卻畢竟不是甘願屈服於宿命的女子,只是她並非烈女,只是不願依從非自己所愛之人罷了。於是在洞房之夜,她一刀揮落,讓她的夫君從此再也不能碰她。當然,或許其中還有更深的用意——便是杜絕他留下子嗣的機會,讓她的瑾兒,可以安穩地坐住皇位。

  她所做的這一切,有違妻德、有違婦道、有違王法,秦翦是否也在心裡怨著她呢?

  他該怨她的。然而,他卻半句也不曾責備過她,甚至什麼也不曾埋怨過她。她每夜在宮裡守著瑾兒,從不曾歸府留宿,他任由她去。她每日回府之時,他便會囑咐下人沏上她最愛的玉芽龍井,同她談論朝事。待戰事一起,他便將朝務全權交與她,自己如尋常將軍一般領兵抗敵,回報她父皇對他的「恩」。

  她當日一刀斷了他的塵俗之念,然而,尋常男人該做的,他都做了,尋常男人做不到的,他也都做到了。

  可是她呢?她似乎從不曾體諒過她那位「夫君」。正因為她看不到他對自己的「怨」,因而更加猜忌他、提防他的「用心」。

  秦翦曾言道,若與銀夔國的戰事已是無可避免,他手裡尚握了最後一張「王牌」——雖不知是否仍有用,但至少應當一試。這次,她容許自己相信他。於是這一路上,她雖身困於敵人爪下,卻安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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