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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柳懷抱住雪顏,奔出大半裡,待甩脫了身後的敵人,方將她放下。雪顏身上並未中傷,自眼角流下的血也並非黑血,雖然發著高燒,但應不致有性命危險。柳懷扯下衣襟為她包紮傷口,隨即將她的身形掩入長草中。待明日天明,該會有路人發覺到她,將她送去醫救吧?

  包好傷口後,柳懷便不再遲疑,登即掣劍起身,然而,便在那一瞬,他的手卻被雪顏輕輕握住,柳懷回身望住被魘夢纏身、滿額大汗的雪顏,從她無絲毫力道的掌中掙開了手,輕聲丟下一句:「柳大哥對不起你,請忘了我。」便跋足返身。

  少女掩在長草下的手指輕輕掙扎了一下,然而,卻什麼也未握住……

  兩行淚水,混著眼角滴下的鮮血,由她蒼白頰邊滾落,然這一幕,卻無人得見。

  近來每日入夜前,雪顏都會向他口內渡氣,起初柳懷尚有些拘泥,然而漸漸便發覺自己體內的寒毒,似已一日日散去,胸臆間原本洶湧的燥熱,也被沁心寒涼驅散。

  雪顏曾說,如此每日往他口中渡氣,只消半年,他體內寒毒便能盡數清楚,然而在此之前,仍是不可動武。

  柳懷隱隱明白,他所中的,其實應非是「寒毒」,而是「熱毒」。因他功底本屬寒路,該當維持心境平和,然而他這些年憂思甚重,心氣漸濁,清濁相沖,因此這「寒毒」,便是類似「走火入魔」。

  他舊傷未愈,今番又連夜血戰,一口血鯁在喉間,奔跑之中,只覺滿目昏花。

  一路提氣,待奔至方才與玉甄並肩血戰的福德客棧前,但見一地鮮血中倒了數十具屍身,卻哪裡得見一個人影?

  火光仍在前處蔓延,猶如野獸緩緩張大的巨口,貪婪地將口邊一切噬為煙燼。

  遠處幾具屍體,在它火舌的燒燎下,散發出陣陣焦膩的惡臭。柳懷忍住心底惡潮,艱步朝那壘在一處的屍體堆走去,冷風吹過眼睫,在滿目殘豔的火光中,他眼角餘光仿佛督見了令他心凜的東西,立時轉身回眸——客棧的馬房前,一行鮮血寫成的字赫然映入他眼底。那觸目的血字在火光下幽幽跳動,一字一字,仿佛都在映入他眼底的那一刻、在火光中鮮活了起來:

  此。恨。綿。綿。無。絕。期。

  第十二章 舊夢難尋

  火,如同巨大血紅毒蛇的舌信,舔舐他的身體,「茲茲」的輕響聲中,輕若無質的羽毛正一片片從他身上飛離、墜向身後的火獄。

  他置身在火海中,狂烈的火焰緩緩向他身旁聚來。

  那一瞬的箭光中,她清晰地看見了一張臉——一張她曾熟悉不過的臉。

  然而現在,這張臉上,已再無她曾熟悉的表情,也再看不到她曾熟悉的目光。

  臉,依舊仍是他的臉,只是曾經那雙朱紅色的瞳眸,如今與普通人無異。他昔日眼底的澄澈,如今亦變得冷漠如冰。

  那個曾經白衫翩翩的少年,如今成長為一個冷竣孤寞的男子,一襲黑衣在暗夜裡驚不起一點風聲,衣衫盡被鮮血染透,猶如從九幽地獄裡走出的阿修羅。

  那一箭是他射的。他射的……

  罷了,死在他手上,也已甘願。電光火石的那一眼,她永遠記住了那張臉,從此入了那個世界,遠離今生的一切恩怨情仇,再也聽不見心底那個質問的聲音——那麼,便讓她永遠記住吧,永遠在心裡刻下他最後看住自己那個冰冷的眼神。

  然而,當那迅若流星的一箭透體而入的一瞬,箭矢卻仿佛感應到了持弓的主人心中的呼喚一般,箭勢陡然緩弱。

  她虛弱地睜開眼,暗夜中,透過朦朧的目光,她仿佛又望見了昔日那個白衣落寞的少年……

  她在顛簸的馬車上悠悠醒轉,睜開眼,望著車頂那晃蕩的虯龍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眼睛,失去意識前的一幕幕洶湧上眼前,讓她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仍在人間。

  周身的傷處已不覺如何疼痛,傷口都已經過上藥包紮,連中的毒,似乎也已祛盡。

  究竟是誰救了自己呢?回想當夜最後督見的那張臉,讓她一時恍如又回到夢裡。

  是他?真的會是他?

  她一時有些不敢相信,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是否仍活著。待掙扎著支起身,方剛抬手去掀車簾,眼前黑影一閃,她眨眼的空隙間,車內已多了一個人。

  「公主想要什麼,可以跟我說。」耳畔傳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聲音,生硬得聽不出一絲感情。

  她身子驀地一僵,一時竟不敢側身看他……

  他還活著……他竟還活著……

  狂烈而矛盾的悲喜交織在胸臆間,她眼底一酸,卻流不下淚,微勾唇角,然而臉部竟是僵硬得連一個笑也擠不出。

  「你還活著?」她發覺腦中一片空白,渾然忘卻了該說什麼。

  「公主難道曾見過我?」仿佛終於抓到一個契機般,他這句冷冷冰冰的話方問完,玉甄便驀地回首,看見說話的男子此刻靠在身後的車座上,堅毅臉上的輪廓如同石塑冰雕,看不出分毫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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