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四七


  他半步也不願停,出了凝雲院,便見一眾下人正在水榭外侍侯著,梁子陵與薛彥對酌的身影映在素紈龜紗上,柳懷望住薛彥的側影,忽然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可眼見薛彥舉手投足間,依舊是平日那般豪爽不羈的架勢,雖總覺得有些誇張,可一時竟品味不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他凝神思索間,那頭龜紗被一雙素手撥開,梁子陵已探出了頭來,柳懷微微一怔,見梁子陵已舉步向他走來,步至他身前,柳懷方垂了眉,輕聲喚道:「梁大哥……」

  梁子陵一語不出,只是蕭澀一笑,當即引了柳懷向水榭走去,薛彥的目光一直落在柳懷身上,此時淡淡一笑,默默往杯中注滿了酒。

  「梁大哥,至今仍未立家室?」發覺這諾大一個梁府,除了丫頭,竟無一個女眷,柳懷不覺感到有些好奇,忍不住問了出口。

  梁子陵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天際,柳懷亦不語,片刻後,方聽他輕輕一歎:「你嫂子,去歲便去了……」

  柳懷微微一驚,卻見梁子陵只是向杯中注著酒,一杯杯飲盡,連飲了三杯,方道:「在鄉下娶的。她在時,我忘不了筠兒,待她去了,筠兒也已嫁了人。」

  筠兒。聽到這兩字,柳懷心中微微一緊:他說的是芷筠姐姐。他與梁子陵、沈芷筠三人,自幼便相識。柳懷至今記得,芷筠姐姐笑起來的樣子,如一陣煦風漾面,暖意融融。年少的他當年雖不諳男女之事,卻總覺得,芷筠姐姐來日定會是梁大哥的妻子。可是怎料,這世上的有情人,終究難成眷屬。

  「你家裡出事之後,我便辭別了家父,獨自回了故鄉洛南,與芷筠道別之時,她跟我說,讓我等著她,說不論我去何處,她都會跟我走,可是……」梁子陵語聲略頓,柳懷滿心酸澀,卻只是低著頭,默默往杯中注著酒水,血紅色的瑪瑙杯中,清冷酒色中晃蕩著由天際投下的月影,映入他眼底,令他的目光一時變得恍惚,連平日話最多的薛彥,在這時也識時地沉默了起來。

  「可是,冠禮初行,家母便為我擇下一門婚事,對方是家母娘家中人。當年家母已久臥病在榻,我不忍忤逆她心意,只得答應娶了我那遠房的表妹……」酒杯在梁子陵手中顫顫晃蕩,他的聲音卻是一派平靜:「自與她成親那日起,我都未曾踏入新房半步,她也未曾有過半句怨言,與筠兒分離之後,我日漸消沉,是她獨立撐攬著整個家。我一直未曾發覺過她的好,直至去歲,她為了這個家操勞病死……」

  梁子陵的話音到這裡哽了哽,柳懷靜靜望住這個兒時舊友,隔了半晌,梁子陵方展顏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子,可是每當看到她,我便想到筠兒……筠兒,她明知我已娶妻的消息,仍是在長安苦苦等了我七年,直至今歲,我回長安之前,她也終於嫁了人。我……辜負了兩個女人。」

  柳懷聽完他此言,只覺喉間傳來微微的苦澀,一時竟是有口難言。

  薛彥今日難得沉默了下來,只是獨自飲著杯中的酒,仿佛聽不見二人的談話一般。

  望著月色深吸了一口氣,梁子陵寧定下心緒,眼角不經意掃過一旁默默飲酒的薛彥,又望住柳懷,如同兒時那般,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眼底隱有深意:「所以啊,你且莫重蹈為兄覆轍才是啊。」

  柳懷此刻卻未曾注意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未曾細揣他話裡暗藏的深意,只淡淡垂下了目光。無人知曉,此刻他由梁子陵這番話想起的,卻是另一樣心事。

  湮兒,是否也同芷筠姐姐一樣,一直記掛著自己呢?這個疑慮徘徊在他心間,重遇起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現在腦際。在他重傷之際,她投向自己那個關心的眼神,他明明能感覺,是出自她真心,可是言語間,她卻始終對自己百般挖苦刁難,那個叫「玉甄」的女人啊,救了自己,又來算計自己。想到這些,只覺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愈來愈亂。女人的心,當真如海底針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酒菜早已備齊,柳懷的思緒,卻不知飛去了何處。直至薛彥淺咳一聲,喃喃望著月色說了一句:「往年元宵,玉螭國的皇帝都會為玉甄公主大肆設宴、慶賀生辰。」

  他此語一出,果見柳懷面色驟然一震,他漠不在意地看著,一顆心不覺便涼了半截。

  察覺出氣氛的微妙,梁子陵不著痕跡地將話題轉移開去,問薛彥道:「小兄弟,你是玉螭國的人?」

  他此問一出,柳懷的思緒才終於落回到三人間的談話中,望住薛彥,面露惑色。其實柳懷並不清楚這薛彥的來歷,只是見他一路跟著自己,如今跟入了梁府,更與梁子陵相談甚篤,不覺便以為他是梁大哥府上的人,而今聽梁子陵如此一問,心下亦大感詫異。

  薛彥微微搖頭,語氣罕見地平靜:「我並非玉螭國人,並非墨虯國人,也並非你們銀夔國人。」

  柳懷眉梢訝色更重,卻是梁子陵最先緩過神來:「難道小兄弟是……大凰國的遺民?」

  自大凰國覆滅之後,仍有不甘歸順夔、螭二國的大凰國人,稱為「大凰國遺民」,被兩國剿殺至今。因當年墨虯國未曾參與那一場戰事中,更兼墨虯國的公子蕭朔素以仁德著稱,因此大多遺民都挾帶家財,易名換姓,做了墨虯國人。而至於,那些財不足以舉家遷移的大凰國遺民,則早已被二國剿殺殆盡。然而,這部分人卻並不多,因為不願歸服的所謂「大凰國遺民」,多是當年大凰國的門閥貴胄。

  現下柳懷此問一出,薛彥方才眉目間的不悅之色頓時消泯無痕,揚臉向柳懷狡黠一笑,脆聲問:「如我當真是大凰國遺民,梁大哥柳大哥你們待要如何?抓我去見官不成?」

  聽他句戲耍之談,方才那番話倒似也成了隨口笑談。二人不覺都感好笑,心中的疑慮頓時消解了大半,連方才席中肅鬱的氣氛,也都隨這句談笑之言打破。

  這時,柳懷忽又想起一事,開口欲問時,方才心中那團濃烈的疑雲,卻如水墨洇散開去,失落了形跡。

  梁子陵仿佛未看到柳懷的欲言又止之態,只好奇問道:「小兄弟,我看你言談舉止,也不似尋常的江湖中人,卻為何不願安定下來,要四處亂跑?」

  他這句話說來另有別意,柳懷並未注意到,薛彥卻是聽得明白,他抬目望住梁子陵,幽幽地道:「這些年走了許多地方,其實……我是為了找一個人。」

  「找誰?」梁子陵的目光微微一亮,「若你要找的那個人在銀夔國,梁大哥可以傾力助你。」

  薛彥卻是微微搖頭,澀聲道:「你找不到他的。」

  柳懷見有一絲悲鬱之色聚在他眉間,心中不由一沉,矢口問:「他叫什麼名字?」

  薛彥看了柳懷一眼,默然一刻,方低頭望住酒杯中浮沉不定的月影,一字字道:「他是我哥。他,單名一個『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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