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四六


  背脊緊緊抵住冰冷的雕漆木門,吹刮過臉龐的碎雪帶著寒梅的香氣,凜冽刺入他的肌膚,他緩緩蹲下身,面頰深深埋入膝間,卻聽耳邊傳來一聲低歎,他將淚水抑回眼底,抬眸只見,梁子陵正憫然望住他。

  初見時便是那樣,在那樣一個清冷的寒夜裡,穿過蜿蜒的林蔭小道,在菊花深處,他拾步踏入那雜草叢生的幽深院落,一陣秋風忽起,吹落滿樹黃葉,隨地翻卷,忽聞一陣歌聲,自那庭院深處傳來,清稚婉轉,隱透悒鬱。

  他舉步踏入月洞形的石門,滿樹落葉之下,一襲白衣的小女孩迎風翩然起舞,星月黯淡的夜色中,她那一襲白衣卻是皎潔如雪,不染纖塵。

  「湮兒!」一聲沙啞的呼喚,如將他自夢中驚醒。然,是誰的夢?他的?還是她的?

  白衣少女坐在他榻前,輕紗罩面,凝目看住他。——這已不是她第一次自他口中聽到這聲呼喚了。第一次——或許他永遠不會記得,那個「第一次」罷?

  「我在這裡。」她抑下喉間顫抖,輕聲答他。只覺手心一涼,卻已是被他握在掌心,她在他掌中輕輕一掙,卻未能掙脫,瑩瑩淚光在她眸中閃動,她輕輕側開臉,下頷輕揚,將淚水凝回眼底,然而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夢中的男子雙目費力睜開一線,一線的目光望住她,她的視線竟是再也收之不回。她見他唇齒翕合許久,方吐出幾個顫抖的音字,聲音輕如蚊哼,卻每一聲都令她心悸難定:「你還怪我麼?」

  她費力搖頭,被他握在掌際的手卻難以自製地顫抖。

  他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樣緊,仿佛再也不會鬆開。

  「子忻哥哥帶你走,帶你避開這亂世裡的烽煙戰火,避開這塵世間的紛擾喧囂,子忻哥哥,帶你揀一處山明水淨之地,從此隱居,就像當年一樣,只有,只有我們二人,你願意嗎?」

  他沙啞的聲音中略帶凝咽,她卻再也無法回答他,只是極力平靜下語聲,溫言勸道:「子忻、子忻哥哥,你、你快些好起來,你好起來我就、就……」一語未畢,已顫不成聲。

  他眼瞳漸漸睜大,望住她的目光忽現迷離,她不忍再看,只是垂下了眼,努力將手自他掌中縮回,任憑他再如何施力,她亦再不願回頭望她一眼。

  自榻邊抽身站起,她抬起腳步,方邁出一步,背後驀然一暖,方才握住她的,那只冰冷的手,已從身後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腰間傳來的冷意仿佛變做了一陣熾熱的暖流,炙烤著她的五內。

  他身上傳來的溫度纏繞著她,如身墜冰窖一般的冷,然而卻仿佛攫住了她心底裡那一處最溫暖的存在,幻作千縷柔情,甘心伴他沉淪在他的夢境中,哪怕那個夢中,永遠不會有她半個身影。

  她忍住了眼中的淚水,任自己在他懷中沉淪,任他顫抖的唇輕輕貼上她的頰邊,冷冷柔柔地滑下,侵入她唇中,她只覺蔓延在心底那絲縷柔情,帶著纏綿憂傷,直欲躪碎她的肝腸。

  第六章 元宵

  柳懷見有一絲悲鬱之色聚在他眉間,心中不由一沉,矢口問:「他叫什麼名字?」

  薛彥看了柳懷一眼,默然一刻,方低頭望住酒杯中浮沉不定的月影,一字字道:「他是我哥。他,單名一個『嵐』字。」

  翌日清晨,她悄然從他懷中抽出手臂,披上衣衫,便起身下榻。最後回頭靜望著他安靜得如一個孩子般的睡顏,抬手撫平他緊瑣的眉宇,便放下帷幔,起身出了房門。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雲煙一夢。

  她孤身闖入他的夢境,成為了他夢裡的那個人。

  這年的除夕,柳懷都是在病榻中度過,三日後便是元宵,梁子陵在府中鋪置打點,煞是費盡了一番心機。

  薛彥留在梁府,照顧了柳懷大半月。這日,待柳懷神志稍清,能勉強走動之後,便再也不願留在病榻中,堅持要府裡的丫頭將他扶進書房。

  薛彥此時正在一旁把玩著梁子陵贈與他的硯臺,聽見柳懷的腳步聲,忙奔近前,欲待伸手攙扶,柳懷聞著由薛彥身上傳來的那陣幽異的體香,忽感心神不寧,不覺淡淡側身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望住他蹙眉遲疑了一刻,方問:「這府裡……可有丫頭?」

  薛彥聞言,立刻輕嗤一聲,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的玩味笑容,手指柳懷旁側的丫頭道:「你梁大哥身居兵部尚書,這府裡怎會沒有丫頭?難道,她不是丫頭?還是你這君子眼裡,只能看到男人,看不見女人?」

  知他有心耍弄自己,柳懷本待駁他幾句,然而看著他這張臉,神貌竟似極了當年的湮兒,那夜夢中的情形又似重現於眼前,其中難以解清的情愫,讓他本就煩悶的心頭,更添了幾分亂意。

  瞧他又紅了臉,薛彥卻看得更是得意,湊近他臉,神色曖昧地問:「怎的?莫非……莫非府上的丫頭,不合你的胃口?……啊,我差些忘了,你雖是木頭,卻也是男人……嗯,我也覺得這裡的丫頭沒什麼姿色。哎!我看不如這樣好了,今晚就叫梁大哥陪咱們喝花酒去,據說天香樓有位名動長安的……」

  她話音未落,柳懷已再也忍不住,又氣又好笑地屈指在他頭上狠狠叩了一記:「少年人氣血未定,該當戒色。」

  他的手指剛剛觸上自己前額,薛彥即已嘻笑著轉過身,轉身之際,隨口嘟囔了一句:「平日為你看診的孟大夫,今早回鄉去了,今個兒梁大哥又四處幫你請醫了。」

  他此語一出,柳懷心中不由一緊,至來此半月,他臥病榻間,都不曾再見過梁子陵一面。而梁子陵也未曾來他房中,打擾過他。

  透過半啟的雕窗,柳懷望了一眼外面灰濛濛的天色,只覺整顆心,也似這陰沉的天色,郁愁難舒。

  眼前忽地一亮,柳懷抬目看去,卻是薛彥正望住他笑,那仿佛不識愁滋味的眼裡,有著察悉人心的篤定。

  三日晃眼便過,這三日間,梁子陵仍是未入房中探視過柳懷一回。

  及至元宵之夜,柳懷正午小憩睡過了時辰,黃昏方醒,醒後披了大氅,出了房來,四處找尋不到薛彥身影,好容易歹著府上一個丫頭,那丫頭見是他,不由笑開了雙靨,向他眨眼道:「柳公子您可醒了,現下樑大人與薛少俠在留香水榭等著你呢。」

  柳懷微微一愕,隨即向她頷首一笑。那丫頭待要為他引路,他已搖首稱謝,逕自邁步向留香水榭方向走了去。

  這些日子,柳懷已可下床走動,卻始終不願踏出廂房的門。畢竟,這裡曾經是他的家,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滲透了太多他兒時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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