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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梁子陵仍是望住他,忽然以額心觸地,向他深深叩首:「若是子忻不肯原諒家父,那便請將怨仇記在梁大哥身上。」

  柳懷劍眉微微瑣起,提起案上長劍,拄地起身,「梁大哥,我素來敬你,你莫要逼我!」

  梁子陵仍是一聲未吭,只是俯首將頭埋得更低。薛彥在旁怔怔聽著二人談話,待看到柳懷披起風氅,踏著虛浮腳步,轉身出了客棧,方回身望住梁子陵,見他仍是跪在原地一動未動,低垂的眼底看不出是什麼神色。

  畢竟憂心柳懷的身體,薛彥終於立定了主意,奔到梁子陵身前,輕聲丟下一句話:「梁大哥請放心,小弟一定想法子將那木頭帶回來見你。」一語畢,便提了包袱奔出客棧,逐著覆滿雪的街道上,那行淺淺的馬蹄印,尋路而去。

  第五章 如徊夢裡

  他身上傳來的溫度纏繞著她,如身墜冰窖一般的冷,然而卻仿佛攫住了她心底裡那一處最溫暖的存在,幻作千縷柔情,甘心伴他沉淪在他的夢境中,哪怕那個夢中,永遠不會有她半個身影。

  他是在西郊官道上追到柳懷的。昨夜飄了一夜的雪,官道早已被深雪埋覆,還未及清掃。柳懷便是倒在雪地裡的,而那匹白駒,仍在他身側守著,半步未曾離開。那個清雪般的男子,躺在雪地中,無血色的臉上,竟有著孩子般的純淨。

  他靜靜望住他,伸出去的手頓在空中,許久許久,方悄悄蹲下身,顫顫地握住他的手,只覺由掌際傳來的冰寒之意,徹入髓骨。

  他攙著柳懷臥上馬背,隨之自己亦跨上馬鞍,待坐穩之後,便一夾馬腹,逕自向著長安城內的「梁府」而去。

  早在當年,柳氏一門落獄之後,梁子陵便辭別了父兄,獨自離開帝都長安,回了洛南的故鄉。

  摯友含冤入獄,而真正害到他柳氏滿門落獄的,卻不是別人,正是他梁子陵的父親,梁睿安。

  當年朝中無人不知,樞密使柳仲英與太子太傅梁睿安之間的芥蒂。太子邱世蘅猝死在玉螭國的消息傳回帝都之後,正因梁睿安一党在朝堂上煽風點火,挑起先帝與玉螭國的仇怨,待柳懷孤身由玉螭國返回,面見先皇之時,當恰連同遭先皇冷遇的父親柳仲英一起,被推向了朝堂上的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

  而他們的兩個孩子,柳懷與梁子陵,卻因各伴皇子讀書,在宮中結識。柳懷一直銘記母親的教誨,不敢與梁家的孩子交往過密,然而當年在宮中伴太子讀書的孩子中,素來沉穩安靜,不與人爭執的柳懷,卻引得了梁子陵的注意。梁子陵對內斂到有些孤僻的柳懷示上的關心,不覺便打破了因年少的柳懷心中那淺薄的戒備意識產生的隔閡,成為柳懷孩提時相交最密的朋友。

  自柳氏一門下獄之後,年少的梁子陵深感自己的無能和無助,他幾次三番懇求父親,然而得到的,始終只是父親冷冷冰冰的臉色、和哥哥的無奈歎息。

  梁子陵曾數度偷溜入大理寺,疏通打理,然而每番終不能遂願見柳懷一面,回家之後,更要遭受父親的責罰。

  時日漸久,他也終於死了心,向父親提出回鄉的請求。實際上,這也是梁子陵對父親提出的最後一次懇求。而回了故鄉,他就壓根沒有想過要再回來。可是,他父親終是寧可捨棄了他這個最愛的兒子,也要徹底剷除柳仲英這個死敵。

  此後,梁子陵歸鄉教書,直至其兄梁子俊在漢中一役,被皇上一時意氣罷黜了官職,聖口難收,皇帝無顏再錄用,然朝中正值用人之際,方醒起年少時伴自己讀書的梁子陵,故將其召返帝都,接替兄職。

  今次,梁子陵無意在酒棧內遇上柳懷,兒時二人相處的點滴一幕幕躍上腦際,他依稀辨認出,他便是柳懷。梁子陵見他滿臉病容,眼含戚色,不覺制止了欲開口道破自己身份的小二,欲以常人身份,接近這位少時好友。

  醉酒的柳懷似乎並未認出他,而他卻已確定了他真的是柳懷。梁子陵本欲陪他宿醉一場,一笑泯去多年仇怨,卻不知柳懷因何事所困,借酒澆愁,竟似是傷更傷,愁更愁。

  一別經年,柳懷至今還未能釋然那些陳年舊事,其實也已在梁子陵的意料之內,畢竟是滿門被滅血的血海深仇,豈是輕易便能夠釋然的?

  柳懷的傷是經年舊傷,自當年在雪獄與兀鷹搏鬥,積壓至今,如慢性毒藥,蠶食他的生命。當年蕭朔曾偷偷遣太醫院的孟太醫為柳懷看診過,然而孟太醫卻道,柳懷體內的寒毒已深入七筋八絡,傷及臟腑,至多只有十年壽命可活,如留在宮中悉心調養,以五十味名貴藥材配製藥湯,每日泡浴,並佐以針灸,或有康復之望,但柳懷在雪獄自成的內功乃屬陰寒一路,如欲根治,則今生不可再與人動武。

  為他費盡心機的蕭朔,怎捨得棄如此將才不用,耗盡銀錢為他續命?十年——即便唯有十天,他柳懷也要為他蕭朔所用。柳懷的命是他蕭朔所救,他生,是他蕭朔的臣,死,亦是他蕭朔的鬼。

  雲白帕緞輕軟地拂過他的眉宇,滑過鼻峰,一點點為他拭幹額前不住湧出的汗水。

  汗水浸入紗帕內,瞬間便被紗帕汲幹了水汽,紗帕蜿蜒而下,緩緩滑下脖頸,觸及他頸邊冰冷的肌膚時,執紗的青衣少年的手,卻不覺間僵住。

  眼前氤氳的水汽中透來馥鬱草香,水霧中的男子口齒翕動,眉目輕顫,他凝神望著他,聽著由他唇中不住吐出的、斷斷續續的字音,念出一個個他從不曾聽過的名字:

  他夢中的那些人裡,有「蕭大哥」,有「娘」,有「爹」,有「梁大哥」,還有一個叫「湮兒」的女子。

  他聽著他呢聲細吐的囈語,不覺間,握帕的手亦顫抖了起來,他清晰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臆間跳動的聲音,從未有過那般劇烈,如擂鼓一聲聲錘敲他的靈魂。

  那個叫「湮兒」的女子,究竟又是誰呢?由他唇中吐出的囈語含糊不清,後面的每一聲,都延續不斷呼喚著那個名字。

  梁大哥找來的大夫說,柳懷重傷未愈,又經寒邪侵體,昨夜宿醉一夜,他的身子本已支撐不住,卻不願在梁大哥面前示弱,仍支撐著上了馬,可是那馬兒奔出城外,離了他們視線,柳懷一念支撐的最後一分神志也終於潰散殆盡,再也支撐不住他傷殘累累的軀體了。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啊,如江南柳一般的清冷柔韌,如清雪一般孤潔純淨。

  娘曾說過,世間的男子都是寡情薄幸的,可柳大哥卻怎麼也不像是這樣的人啊。看著他眉目間痛苦的神色,不知怎的,他未諳世事的心裡,竟也糾扯過一絲隱隱的痛澀,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怎樣的感覺啊?滿耳全是他促烈的心跳聲,而他自己的心跳聲呢?心下陡然一緊,他不覺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驟然如被冰水潑醒。他的呢喃囈語仍不住傳入他耳裡,他的面容卻在他眼前朦朧成一片淚光。

  他抬袖抹幹了淚,忙轉身向門旁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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