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三一


  而今日,為了皇上這次的狩獵,我已早在司馬院學會了騎術。

  春日的皇郊風清雲朗,我與雪嵐尾隨在大隊兵馬之後,策馬緩行。

  極目遠望疾馳在馬背上那個高冠博帶的王者的風姿,看著他的目光瞄定天際一點黑影,寬大的玄黑袖袍緩緩按上馬鞍前的箭筒,袖襟抬起之際,一枚鳳翎箭已緊扣在他掌際。

  他跨下的坐騎一步未緩,在皇家空曠的郊野馳風疾奔,我見他仍如那日一般,雙眼微微眯合,弓張猶如滿月——

  破空之響劃穿曠野的一瞬間,那枚鳳翎箭已離弦而出。

  我的呼吸亦隨那破空之響陡然急促,掌際微微濕冷——

  無人會知道,我的內心曾在那一瞬間怎樣激越燃燒——無人知道,在望著那枚箭矢自他掌際離弦而出之際,我的目光都仿佛隨著他手中箭矢破裂雲層、飛入了天際。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見到離弦之箭,竟仿佛被那枚箭羽奪走了魂魄一般,追逐著它在蔚藍天際劃出的軌跡,一如預見到自己今後的命運……

  隨著一聲遙遠的破空長嘶,一點黑色由天幕間墜落,我看著馬背上那個帝王騰空一躍,揚手一接,那只兀鷹已被他倒提在手裡。看著那位帛帶飄舉的帝王在馬背上發出得意歡縱的狂笑聲,我暗暗咬緊下唇,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掌際傳來的微熱之感我卻毫無所覺。那一刻,我滿心滿腦只有一個念頭,我真的希望,有一日能親手駕馭那把弓,給他穿心一箭,以慰我九泉之下的父皇。或許,也唯有用仇人的鮮血,才能澆熄那暗忍在鋼冰之下,沸騰燃燒的熾烈。

  「玉甄……」隨著一聲輕柔呼喚,我沉溺在幻象中的神思才落回到了原處,我轉眸望向身側開口喚我的白衣少年,雪嵐,深吸盡一口氣,方扯動嘴角,向他勉強一笑。

  低頭之際,只覺掌心處傳來隱隱劇痛,竟是指甲已深陷入肉內。我暗藏在袖內的手不動聲色地將它拔出,而便在此時,遠處傳來馬背上帝王一聲高呼,讓我澎湃的思緒刹那間鎮定複初:「來人——賜弓!」

  賜弓?賜給誰?我詫異之間,卻見一旁已有幾名宮人步至雪嵐身前,俯身遞上一張碧玉長弓。

  我見這位平素沉默善忍的白衣少年抿了下唇,朱紅眸中波光一閃,卻又在一瞬間黯弱下去。他緩緩向那宮人伸出手,而手伸至半空,卻忽地一顫,繼而僵懸住。我心口莫名地一窒,而在這時,卻覺有一道朱紅眸光照入我眼底,我抬眸之際,見雪嵐正望著我輕然一笑,隨即俯身自宮人手中接過那把碧玉長弓——那一刻,我竟陡然發覺,不知由何時開始,這個雪一般清澈的少年,眸底的色彩已不再是單調的一抹朱紅了。曾經那個我一眼便能看通看透的男子,我真正注意他也只得幾次,卻每一次見他,都能發覺到他的變化。曾經他的目光清冽明淨,而如今卻猶如深潭靜水,再也照不見半點波瀾。

  他默默垂首,自一旁宮人奉上的箭筒內,抽起一枚鳳翎金箭,箭尖金芒閃耀,照入他朱紅眸底,清亮中竟帶著一抹孤絕之色。

  我心底莫名地一緊,見他卻只是抿緊了唇,緩緩搭弓上弦,描准天際,碧穹雲影在他朱紅眸中浮沉不定,忽地他目光一凝,指間微松,那枚箭矢已自他掌際墜入彼方雲幕間,箭矢離弦之際,竟無半聲破空之響——仿佛那枚箭是由他心中所發,心意相連,箭隨意至。

  當金箭衝破雲霄的一刻,漫天金光已覆沒了天靄,耀得我雙眼生痛,周旁隨鳳軒春狩而來的武官爆發出雷鳴般的鼓動歡呼聲。

  眼見金光漸漸黯下,不過須臾,只見極遠處的百鳥都齊齊向著天際那道金光彙聚之處飛至,那壯麗的景象是我畢生未見,可我心中那隱約遞來的不安卻愈發加劇,目光一瞬間轉向雪嵐,只見他面色蒼白,唇際已含起一抹殷紅血絲。

  我心裡陡然一震,閉目一刻,終於睜眼,隨萬千目光一起,望向彼方天際。然而那百鳥齊飛的景象,看在我眼裡卻是無盡蒼涼。

  斂息之際,我耳中傳來狩獵群臣的沸聲如潮:

  天佑大凰!

  天佑大凰……

  天佑大凰。我隨他們一起念出這四字之際,由唇中擠出一絲冷笑。然而,冷笑尚未斂去,但聽由一旁宮人中,傳來一聲急呼:「雪嵐公子……皇上,雪嵐公子昏迷過去了。」

  我心裡一沉,立刻撥轉馬頭,獨自擇定了另一個方向疾奔而去,再不願回頭看那個人一眼。

  疾烈的寒風刀尖一般吹刮我的面頰,肌膚傳來的隱痛逐漸蔓延至心底,那一絲隱秘的揪痛,牽連我的思緒,反讓原本紛亂無比的心稍稍寧定下來,而原本暗蘊在心底的那一點淡隱的痛,也隨著心底某一處逐漸清晰,悄悄消隱無蹤。

  回首之際,我望見在雪嵐方才射出那一箭的地方,有幾個宮人正圍著立了一周,而在更遠之處,那個一身玄黑衣袍的帝王,目光正看著我駐足的方向。

  回宮之後,雪嵐即被送往皇家的聖安寺,調養了好些日子,盛夏時分,方回到宮中。

  回來之後,我待他亦再不復往日那般淡漠疏冷,時時同他噓寒問暖。然而我幾乎忘了,他已不再是我初相識的那個單純如雪的少年了,雖然這段時間之於我,僅僅是漫漫枯寂生活中一個過眼的時間。

  「雪嵐,你究竟從何處而來?」轉眼又是入秋時節,我踏著鋪了一地的枯葉,走至他身後,由他掌中接過掃帚,轉身之際,隨口問了一句。

  我的聲音並不算響,被掩在這葉落風聲之中,自己竟都聽不真切。然而只是一刻後,我便聽到雪嵐的回答在我身後響起,答非所問:

  「我不希望你的手染血。」

  我心裡一驚,握著掃帚的手驀地一顫,險些便要拿捏不穩,及時握緊了,我方回眸看住他,輕輕眨了眨眼睛:「你說什麼?」

  他不再答話,目光卻是移向了他處。

  我由心底深深吸了口氣:他還不知道,我的手,很早以前便已經染過血了。

  良久良久之後,我一動未動,輕聲歎了口氣:「雪嵐,告訴我,你究竟有何心願——我可以為你實現?」

  「心願?」身後的男子一聲苦笑,聲音卻是輕悠散淡,「我的心願,你無法為我實現。」

  我心裡又是一跳,驀地回身望住他,看著他眼睛,一字字問:「那你這般為我,究竟又是為何?」

  「我也是受人之托。」他垂眸片刻,方抬頭看我,朱紅眸中依舊清清楚楚映出我的身影。

  我心頭一跳,脫口而問:「秦翦?」

  我見他搖頭,淡淡吐字道:「是鳳。」

  掃帚落地之聲轟地傳進我耳內,刹那間我心神恍惚。——不知由何時開始,那只曾經與我朝夕互伴、彼此依賴的鳳,再由雪嵐口中聽到之時,我心中竟會莫名生起一絲極隱秘的刺痛。

  我那時尚不知它是鳳,第一次知道,便是由雪嵐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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