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二〇


  那是我第一次梳妝打扮,即便如今戰事危殆之際,我亦須維持皇家風範,切不能辱沒了父皇的顏面。

  也許,那一刻我只要稍微抬頭便會看見,立在窗案前默默注視我的赤羽小鳥,朱眸中那一抹一閃即滅的哀戚。

  待我梳整完畢,馬蹄聲已是清晰可聞。我甚至能感約到,那馬蹄聲仿佛正應和著我心臟的每一下跳動。

  我深吸盡一口氣,回身之時,眸光掃過窗臺——那一刻,我的目光與窗臺前那雙朱眸恰好錯過。

  當馬蹄聲終於停定在門外,我心裡一沉,深夜風寒,我披起裘氅,面色從容地步出房門,秋風恰正掃落幾片枯葉,月影中映著樹下執劍而立的將軍峭拔的身影。

  我抬眸看見將軍面容優雅,那副銀甲鐵胄在冷月光下折射出冷冷光輝,竟比月色還要清冷。而那挺俊的眉宇襯得一雙寒眸幽亮如劍,他整個人亦如天際月色,冷芒四射。

  我唇角略牽,緩步向他走去。

  乍見我時,他竟似怔了一瞬,旋即寧定神色。我向他頷首之時,他已躬身行了一禮:「臣秦翦,見過公主。」

  我未曾授封,因此他只稱我「公主」。

  我那時尚不懂得宮中禮矩,見他如此恭謙之色,不禁深吸了口氣:「將軍不必多禮。」聲音微窒,竟卻不知下面應說什麼。

  他俯低頭,刀削般的薄唇中吐出的字句冷靜異常:「皇上命臣接公主回宮。」

  他的回答簡潔明快,沒有多餘的話語,而他身邊更沒有帶多餘的人。

  我步至他馬前,側臉看他:「將軍,上馬。」

  他不再遲疑,退步跨上馬背,遂將我拉上馬。待我在他身後坐定,只聞鞭起風響,片片黃葉打著旋兒貼上我發間,我感到有些冷,不由將身子往大氅內縮了縮。

  眼見前方幽深道路如同無涯深洞,仿佛在向我預示我他朝的命運,我不由頻頻回首看去,目光卻再也搜捕不到那只曾經熟悉的鳥兒。

  當我的身體覆入黑暗之際,只覺冷風在道旁呼哧作響,我仰起臉,任疾烈的風吹刮我的面頰,仿佛唯有那刀鋒切割面頰般生冷而直入的疼痛,才能釋盡我心中最後一分迷惘與徘徊。

  這處我曾無比熟悉的地方,正在馬蹄聲中離我遠去,而我身畔這個男人,卻是我後來的夫君,秦翦——也是將我捧上權力的頂峰、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人。

  第十一章 身世秘

  生於帝都,長於帝都,可那日,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片我生長的土地。

  想像中的帝都應是繁華喧嚷,而現在也的確是。繁華的是漫天火光,是攜老帶小、四處逃逸的百姓;喧嚷的是利刃切入肉中的沉鈍聲響,是滿城百姓的奔走哭嚎。

  看著那些混戰于一處的士兵鮮亮鎧甲上竟然都鐫刻著螭紋圖騰,不同的只是服飾的顏色,我微微詫異間,眼前銀光一閃,秦翦已一刀斬下兩名阻截我們去路的士兵,拉著我奪路而逃。

  狂奔的路上,所有迫近我們的威脅皆被他一一逼退,我看著他殷紅刀刃帶出蓬蓬血雨,感覺面頰溫熱一片,血腥氣縈繞在鼻間,仿佛再也不會散去。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殺戮,第一次被人帶著、在這修羅場一般的街道上奔逃。可是我竟無分毫畏懼。不知這是否預示著,我命中註定該是一個能肩負別人生死之權的冷血之人呢?

  茫然之中,我聽到耳畔傳來秦翦淡淡的解釋。這一切叛亂的禍源,在他道來,竟平淡有如閒話家常:

  原來父皇纏綿病榻已有多日,今日黃昏,當得聽大凰國攻入城門的消息後,宮中本由大皇兄玉璜哥哥的心腹執掌的禁衛軍便再也按捺不住,與敵軍裡應外合,大開城門。現下原本互有芥蒂的太子玉璆哥哥和秦首輔不得不以大局為重,暫時重新站在同一陣線,奮起抵禦外敵。而玉璜哥哥早已于兩月前前往健康,怕是等帝都攻陷、父皇與幾位皇兄命喪于帝都這場戰禍之後,便要在健康稱帝。

  玉璜哥哥竟寧可開城縱敵,出賣我玉家的半壁江山,也要奪得那個皇位。耳聽秦翦一面拉著我狂奔,一面面不改色說起當今朝堂宮闈之事,我心下一片淒涼,眼看遍地狼藉的屍骸血肉,仿佛已預見到自己他朝從容在屍體堆中的命運。

  不知何時,身旁那些廝鬥聲竟然弱了下去,我環顧四周,卻看到在漸漸淡散開的硝煙之後,琉璃金瓦在月光中閃動冷冷輝光。我一驚之間,方恍然:我們竟已脫離混戰於城內的亂軍和守軍,進入皇宮了。

  此刻的帝都,由禁宮到城中街道,皆陷入蕩亂,秦翦不知帶我由哪條路入的宮,當我緩醒神之際,只聽「轟」的一響,我如自寐中驚醒,抬首只見朱門金匾上三個金漆大字:「安陽殿」。

  門內一盞長燈,燭影幽幽,黯淡光線卻將室內一切映得清晰可見。這便是父皇平日的寢居嗎?重重帷幔隨著秦翦一個推門的動作,飄飄迤蕩,透過月色望去,那白紗帷幔竟如同蟄伏在黑夜中的幽靈一般。

  我回望住秦翦,見他已止步默立在一旁。我吸盡一口氣,便不再發話,提起裙裾,穿過一道道阻隔我視線的帷幔,向那黑暗深處奔去。

  我大凰國素來不喜多養宮人,如今動亂在即,宮女內侍紛紛逃逸出宮,而那些禁軍守衛現在要保護的,是我身為太子的玉璆哥哥,而並非如今早已不復昔時雄姿的父皇。

  諾大一個帝王的寢宮,唯有我臥病在榻的父皇,心中隱隱牽痛,我強作平靜,不敢讓裡面那位帝王——那個我從未見過的父親,見到我的沮喪之貌。

  待步入內室,我卻驀然緩下腳步。透過明黃的床幔,我已能夠隱約看到父親睡臥床榻的側影。

  足下如有千鈞重,我一步一步走至他榻前,不敢發出半分聲響。羅幔內的人此刻睡容沉靜,我不敢驚擾到他,卻又迫切著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

  外間本隱約可聞的金鐵交鳴之聲,自我邁入內室的這一刻起,都已隔絕了千重遠。我斂息靜氣,透過影綽不定的床幔看他側影,幸而至少能模糊望清我父皇的輪廓,其實在我的心裡,從未將自己當作公主,而我的父皇在我心中,也只是一個「父親」,如此而已。

  良久靜默之後,裡面的人忽似被噩夢驚擾,喘息愈加急促。我忙轉身剪亮燭燈,剛回過身,便見一隻蒼白消瘦的手從床幔後探了出來,掌心微蜷,遙遙伸向我立身之處。

  我一怔之間,忙擱下手中燭剪,疾步奔到父皇榻前,傾身握住他顫動不已的手,只覺喉頭凝噎,萬語千言都如凍結在唇中,竟是半個字也未能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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