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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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父親抬起僵直的手臂,指了指我面前帷幔。我立時會意,竭力壓抑下澎湃心緒,面含微笑,抬手撩起父皇的床幔。 明黃羅幔一分分在我面前挑起,借著逐漸明亮的燈燭,我終於看清了他,我的父親。 縱使歲月在他臉上催磨下道道淺淡刻痕,然依舊隱約可辨他年輕時的俊朗風華。只是,父親那雙漆黑眸子卻深深凹陷下去,黯淡無光的眼眸,竟瀕如一個垂暮老人。 我喉中一酸,再也克制不住多年來對「父親」的思念,身子一軟,便匍匐跪在他榻前,將臉深深埋入他溫暖的懷中,仿佛如此便足以彌償我缺失了十多年的父愛。 父親任憑我在他懷中嚶嚶哭泣,輕輕拍著我單薄背脊,指間有意無意撫摸著我背部凸起的部位。我察覺他指間微顫,然我卻並不抗拒。在這個時候他不再是一個皇上,而只是我的父親。縱使他這十多年來,真的已將我這個女兒遺忘,但在如今危急之際,還能想到見我一面,還能想到讓我守在他榻前,陪他度過最後的時光,我已別無所求。別無所念。 待我屈抑了十多年的淚水在父親懷中泄盡後,父親輕輕撫摸我的頭,掌在手心,然而他那黯淡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看著彼方另一個遙遠的身影。 「朕負你。」我聽他沙啞吐字,語聲輕幽,卻字字入耳。 我垂眸,凝住眼中最後的淚光,平靜搖頭:「娘從未怪過你。」 見他黯淡的眸光驀地一閃,我歎了口氣:「父皇,正是因為娘她對您沒有怨氣,所以女兒,即便您將女兒幽禁在離宮十多年,女兒至今也未真的怨過您。」 他長長歎息,唇角落下一絲苦笑,聲音淒涼:「是朕負了你們母女二人。你娘她,她一直很好,縱使朕再如何待她,她也不曾怨過朕。可是,朕害怕負上」為妖所惑「的惡名,朕放棄了她,竟連她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 最後一面?!父皇說,說最後一面? 我沒有聽清,或是未敢聽入耳中,仍舊是怔怔看著他,卻見他悵然一笑:「鳳鳥是為愛而生。若是得不到所愛之人的愛,那麼生命也會枯竭。她是不是有很多年,未去離宮看過你了?」 我心頭驀地一跳,雙膝霎時如浸冰窖,好半晌,方點了頭。心中雖已會意,只是,我還不願相信。 父親抬手輕撫我面頰,我側開頭,然而淚水仍是不爭氣地順著臉龐、滾落在他粗糙溫暖的手掌中。 許久後,我方僵聲問他:「難道,只是為了您的朝臣,您忍心……不再見她?」 父親沉默許久,方苦笑一聲,唇角微勾,目中卻似有幽怨火光在他晦暗的眼底蠢蠢燃動,我看在眼內,只覺全身都在一瞬間冷了下去:「是朕的好皇后,拆散了我們。」 他緩緩歎息,目光變得渺遠:「在邂逅你娘的那年,我還只是先皇的太子。」 那一刻,我竟聽見他無意識地自稱「我」。 眼見他眸光微微一亮,唇邊含起一抹淺笑,目光亦不再看我,而是看向長燭在牆角投落的陰影,如同在敘述一個久遠的故事一般,將那些存封在他記憶深處的往事緩聲道來: 「那時每年開春,父皇都要在皇陵外舉行春狩,滿朝武將侍衛皆要隨行,而我身為他的太子,自然也要跟去。父皇在太子時期便已武藝卓絕,當朝的王孫貴胄之中,騎術與箭術皆少有人能及。我的騎術和箭術都得父皇親授,雖不能與父皇相較,但在朝中卻也算是佼佼者。那時我只是一個少年,心比天高,有心要在父皇面前顯露一手。」 語至此,父親唇邊笑意漸深,目光柔和,仿佛沉浸在回憶的溫馨中。我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肩頭,不敢出聲打擾他,只是認真聽他說下去: 「見父皇一箭雙雕,年少的我心中有些不服,那時恰聞樹林間似有動靜,我回望父皇一眼,便策馬追了上去。我聽見父皇在我身後哈哈而笑,百官亦隨聲附和。我不回眸,臉卻漲得通紅,心中暗自下定主意要狩到林中野物,令父皇對我刮目相看。」 那時父親臉上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朗朗微笑,瀲灩燭光映在他眸中,讓他黯淡目光含著依稀暖意。 「那日我追著小鹿,追至林蔭深處,忽然發現四周的叢林中彌漫起茫茫霧氣,我乍然一驚,策馬又趕了許久,方驚覺周旁這些道路方才我已走過。這片叢林我從前來過多次,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霧氣,我微覺不妥,於是策馬朝來路奔回,怎知半晌後,卻發覺仍在原地。」 我心中微驚,記起柳懷曾與我說過有一種法術,叫作「幻術」,莫非…… 卻聽父親只是緩聲敘道:「我在林中不知時辰,待我座下的禦駒都已迭聲喘息,我方勒馬止步。茫然之間抬目望天,我看見彌漫在頭頂的迷霧後夕色隱現,心下驚懼之中,卻忽聞頭頂一聲鳥鳴,竟是一隻赤羽金翎的鳳凰在我頭頂上方盤旋不去。 」我只道是它在作祟,立時搭弓拉弦,它一驚之下慌忙掉頭,然而卻沒有躲過我射出的箭矢。「 」它在空中悲鳴一聲,便墜在地。我在馬上收起弓箭,默然看它許久之後,心下忽然有些不安,於是下馬查看。只聽它氣脈奄奄,喉中不住吐出斷續呻吟,仿佛在怨我一般。我心下竟莫名感到歉疚,隨即撕下自己衣襟,俯身為它裹好傷處,便將它抱入懷裡。那時天色已晚,幽幽迷霧中,咫尺外的事物亦不可見,我只覺背後寒意漸起。欲去系好馬韁,怎知那馬兒忽然受驚,我剛牽住韁繩,它便長嘶一聲,掙脫了我,自行奔遠。 「我自小生在宮中、長在宮中,不想狼狽之際,連我的坐騎都要棄我而去。然而實在困頓不堪,我抱著懷中受傷的鳳鳥,側身躺下,頭剛一落地,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醒時,林中迷霧並未散去,懷中鳳鳥卻已不知所蹤。頭頂傳來一聲長鳴,我抬首之間,見它在我頭頂上方盤旋,我愣了一刻,它見我已醒來,當下便擇定一個方向,振翅飛去。我心中一驚,茫然追上,卻發覺它飛得並不高,並有意無意緩下等我。我心中揣測它是為我指引方向,當下便再不遲疑,緊隨而去。 「若不是它,或許你父皇多年前便已困死在那迷霧重重的樹林中了。」父皇見我聽得入了神,慈和一笑,「而那只鳳鳥,便是你娘。」 「那樹林中的迷霧是……」我心中有些好奇,脫口而問。 父親當時並未回答我,或許因為時間所剩無多,他不願說,也或許是因為,他並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 可是後來,我仍是知道了——在我有一日站在權勢之顛,俯瞰著朝堂宮闈裡的一切,那些原本我不懂的,在一夕之間,我不單是全都懂了,更深涉其中。 那日父皇同我說了很多,我母親後來變身為人,在煙雨江南與父皇相遇。父皇登基之後,將母親帶入宮中,冊她為妃,六宮之中,獨寵於她。而皇后,那個身為六宮之主的皇后,因擔憂她誕下皇子,威脅到她皇兒的地位,竟不惜散佈謠言,請來僧侶,迫我母親當眾顯露原形。鳳凰是大凰國的聖獸,在我玉螭國卻被喻為妖獸,皇后威脅父皇將母親逐出宮門,否則便將父皇與妖物勾結之事散佈出去。 我父皇那時方剛登基,皇位尚未坐穩,不能不倚靠皇后的父親,當朝相國李牧。千般無奈之下,只得捨棄了我母親,卻暗自派人將她接去菊花穀內的離宮。 可是父皇又怎是甘受人脅迫之人?母親瞭解他,知道讓她暫居離宮不過是權宜之計,遲早有一日,他會奪回被相國一黨操握在手的大權,屆時他便不會放過皇后、不會放過相國一家,而謠言早已散入民間,待皇后與相國一死,那麼民間的百姓、以及後世之人,便會將他傳為暴君。當然,他是一國之君,權力可以壓制一切,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說半個「不」字,他想要誰死,便可賜誰莫須有的死罪,甚至可以派出殺手暗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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