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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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襄樊城西郊的官道上,兩旁枯葉凋落的枝椏掩映下,陰影在腳底遊移不息,讓他一時有種恍惚,不知這遊移不定的是自己的腳步,還是周旁的一切…… 這段路仿佛很長,他低頭看著腳下的陰影,不知不覺間,已隱約聞見幽幽的菊花香氣,他忙待轉身,然而,那繚繞在四圍的香氣卻似乎不肯散去,爭先恐後洶湧而至。 他頓足朝前望去,晚間看不清菊花穀深處那座離宮的形貌,只隱約可見在幽深牆苑之內,那些在秋風中輕輕搖曳的柔韌花枝…… 隱約間,當年那個女孩的話又響在耳畔: 你別看它生得柔韌,這上面的刺兒若紮起人來,可是很痛的。 她隨手輕拈起一枝,素衣滑落,露出她手腕上那一雙銀鐲,銀鐲上系著的兩隻鈴鐺因她手腕的動作,發出泠泠清音,銀色鐲子映著她指間輕拈的那支淺黃色花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而她衣袖下露出的、那玉脂般白皙的肌膚,半掩在這些溫淡的顏色之後,如同北方初綻的純雪…… 他掌心一熱,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觸手溫膩軟滑,十四歲的女孩微微詫異地抬起臉,清澈的眸底照出他微紅的臉,女孩抿口而笑,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緊忙側開臉去,隨手取下她執在手中那枝雛菊,轉過臉看著天邊火燒一般的紅雲,不覺間握得緊了。只聽女孩一聲輕呼,他垂目望去,卻見已有殷紅的血珠從自己指間蜿蜒滴淌而落。 她慌張捧過他的手,捧在自己掌心裡,輕輕在他的傷口處呵著氣,看著那些血漬在她如雪的素衣上迅速洇散開,他不覺間輕輕掙開了她的手,俯身拾起那支跌落在花叢間的雛菊,護在袖中,竟不顧掌心又被紮出的血,也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喃喃說了一句:「我不怕痛。」 紅雲襯得那個女孩秀麗的臉隱隱透出異樣的潮紅,女孩睜大妙目,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卻見他又緩緩說了一句:「我真的不怕。」 「我不會讓你痛的。」女孩雙眸清澈得宛似一泓秋水,眼皮眨了眨,隨即笑了。笑靨燦若雲霞。 轉過身時,她似乎是看著一旁齊開的菊花,仿佛有沙塵入眼,於是抬起手背輕輕抹去,輕聲重複了一句:「我不會讓你痛的。」 那一刻,那雙清亮的眸中,仿佛除了天邊的紅雲、周旁的花草,還盛放了一些什麼別的顏色,可是他卻看不真切……看不真切。眼前一切,朦朧得近乎不真實…… 目光漸漸蒙矓,仿佛眼中漸被淚水充盈。不知是否是天候漸寒的關係,四肢漸漸凍得僵了,僵到麻木,連冷都感覺不到……周旁的一切,包括潛藏在內心深處、最深的那個秘密,都仿佛在這深涼的秋風中,隔絕去了另一個世界。 忽然感到背後一暖,一陣仿佛熟悉,又仿佛很遙遠,遙遠到記不起曾在哪裡聞過的幽香,從身後轉來,然而當他猛地從空茫中抽回神智,回眸望去,手臂卻是一顫,剛剛搭在他肩頭的風氅滑落在地。輕盈盈的,不帶一絲聲響。 然而在這般靜謐寒冷的秋夜,他的心卻驀地一震,那胸臆間沸轉不息的聲音幾欲沖潰了他的意識,好半晌,他才開了口,然而耳邊傳來的那個聲音,卻不是自己的。 他仔細聆聽,耳邊那個聲音清澈柔潤,真的不是他自己的:「這個地方,你是來不得的。」 他恍若未聞,靜靜闔起眼,深吸了口氣,方沙啞吐字,一字一句:「眼枯淚盡,玉碎瓦全。玉甄公主,我早該想到的,你是……湮兒。」 那個名字自他唇間滑落之際,舌間已帶了輕微顫抖,仿佛那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已早已離開這個世間,那個名字,根本不屬於眼前此人。 玉甄公主似乎並未聽出他話中的失落之意,輕幽幽地歎了口氣:「未想一別這麼多年,你竟受了這麼重的內傷——」言下之意,似乎甚為關慰,「難道,你那位好心的太子從不曾擔心過你身子嗎?還是,他捨不得將你留在錦官,怕沒人為他效力,所以佯裝不知呢?」 玉甄話音方落,柳懷便警惕地向後退開一步,避過她伸向自己的手,冷冷道:「你究竟想怎樣?你……」 「素聞墨虯國的玉面將軍性子清高,不想竟是真的。」玉甄輕嗤一聲,已笑口打斷他的話,讓他再也說不出後面的話,「不過你說錯了,現在是」玉全瓦全「。」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倒不像是歎息,像是在挖苦,「至於你适才問妾身想怎麼樣——記得妾身好像說過的——只要你帶來的藥醫得好皇上,那妾身自會借兵給你。但若不行呢——」她衣袖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枝菊花,拈在指間悠悠轉著、轉著,眼看著那菊花便在她手中被碾成碎末…… 這裡沒有叢蔭掩翳,嫩黃的花漿婉轉在她一雙淨瓷般的玉手中,竟如瓊漿玉液,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如夢似幻,連同她那迷離的目光,都飄搖在柳懷眼前,如同夢境般縹緲不實。 柳懷倒吸一口冷氣,只感覺自來到這裡之後,自己的腳步似乎都懸浮在地面間,完全踏不到實地。 「倘若你帶來的藥治不好皇上的病,那它縱使價值千金,對皇上而言也是無用。那麼,恕妾身無能為力……」 一顆心瞬時冷了下去。柳懷本也無十成把握那藥能醫得好糾纏太子多年的頑疾,然而此刻聽她如此道來,仿佛連同那最後一分把握也湮滅在她的話聲裡。 他淡淡側開臉,轉過頭去,聲音聽在自己耳中,略微有些沙啞:「既是如此,那柳懷先回驛館,等候消息。」 言罷,柳懷轉身便走。望住他的背影,玉甄公主莞爾一笑,亦未作挽留。 回去的路上,遠遠便見驛館方向人影參差,卻是一隊官兵已將他居住的驛館重重包圍,出入人等皆需嚴加盤問。 心中泛過隱約的不安,柳懷匿身在驛館旁一家客館後的監街巷角,從人群雜亂的聲音裡,隱約聽辨出發生了什麼事,心頭驀地便是一凜: 皇上中毒了!據太醫院傳出的消息,他帶來的瓊草竟然有毒。因天時尚冷,毒菌尚在眠期中,然而一旦遇上陰濕天氣,毒菌便會立刻蘇醒,天晴之後,攀附在草莖中生長,便成為足以蠶食人命的劇毒! 眼睜睜看著馬夫小黔剛從外面為他買來點心,便被那些官兵戴上鎖鏈,押向皇宮、等玉甄公主親自盤審。那一刻,他根本無心追究究竟是誰陷害了自己,腦中只是轟然炸響:是自己連累了他的!那一瞬,腦海中浮過那些沉埋在記憶最深處的往事,憶起了十七歲那年,因自己一言之失,禍及柳氏一門…… 前方那個背影浸沒在夕暉之下,此景依稀相識,如同七年前,他最後一次眼睜睜看著父親在他眼前離去的身影——眼中騰起的淚光朦朧了那個四十歲的老人挺得筆直的身軀,模糊了他的雙眼…… 一陣窒慟感湧過心底,他當下掣緊腰間長劍,便待一步沖出之際,忽覺有人在身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他一驚之下,驀地回身望去—— 身後之人一身黑色束身緊衣,斗笠上的面紗在風中微微拂起,露出面紗後女子冷峻的容顏,幽亮的雙眼在夜色中宛如兩顆黑曜石。 他一驚未定,待要開口,卻下意識忍住了欲出口的話語,她的聲音已響在他耳邊:「跟我走。」 話音甫落,她雙足輕輕點地,借勢竄起,身形已落在五丈外。柳懷只是怔了一刻,便沉氣于胸,施展輕功追逐那女子身影,身形瞬即沒入昏昧夜色中。 搜查的軍隊在城中挨家挨戶地搜了一整晚,依舊找不出柳懷下落,疑是他趁著混亂之際,遁入了宮中。因擔憂他威脅到皇上,秦翥將軍當即下令,命人在宮內嚴加搜查,連皇上的寢宮安陽殿也不可放過! 其實皇上中毒並不深,經太醫查診,現已無甚大礙,但太醫院卻放出消息,說皇上自中毒起,便一直咳血不止,如今命已危在旦夕,命人定要將柳懷搜出來、交往御史大夫處提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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