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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淺笑著,坦然地回視著他。沒有回避,沒有害怕,沒有恨怨,有的只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的無禮注視,客氣地回視。

  一旁的目達朵緊張得身子打戰。好一會兒後,伊稚斜眼中閃過失望,似乎還有些悲傷,微搖了下頭,再未多言,轉身當先而行,幾個侍衛忙匆匆跟上。

  我和霍去病牽著彼此的手,尾隨在後。圍聚在街上的人都自發地讓開道路。幾個侍衛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看向我時都帶有同情悲憫之色,目達朵盯了我一眼又一眼,示意我離開,我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走著。

  霍去病低聲問:「他的箭術很高超嗎?這幾個傢伙怎麼看我的目光和看死魚一樣?」

  我笑著點點頭,「很高超,非常高超。」

  霍去病輕輕「哦」了一聲,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膀,淡然地走著。

  鐵牛木牽了匹馬過來,馬上掛著弓箭,霍去病拿起弓箭試用了一番,牽著韁繩看向我,我笑著說:「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翻身上馬,燦如朝陽地一笑,「好玉兒,多謝你!得妻若此,夫複何求。」話一說完,背著長弓,策馬而去,再未回頭。

  目達朵站在我身側,眼睛望著前方,輕聲說:「姐姐,原來長安街道上的那一夜我們早已相逢,單……的武功你很清楚,姐姐,你不怕嗎?他也是個怪人,看得出他極喜歡姐姐,此去生死難料,可他竟然看都不再看你一眼。」

  我笑而未語。怕,怎麼不怕呢?可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怕也要做。

  天空中,一群大雁遠遠飛來,伊稚斜讓正在設置靶子的人停下,笑指了指天上,「不如我們就以天上的這群大雁定輸贏,半炷香的時間,多者得勝。」霍去病笑著抱抱拳,點頭同意。

  香剛點燃,兩人都策馬追逐大雁而去,也近乎同時羽箭飛出,天空中幾聲哀鳴,兩隻大雁同時墜落,其餘雁子受驚,霎時隊伍大亂,各自拼命振翅,逃竄開去。

  天上飛,地下追,伊稚斜和霍去病都是一箭快過一箭,兩人一面要駕馭馬兒快如閃電地奔跑,來回追擊逃向四面八方的大雁,一面要快速發箭,趕在大雁逃出射程外,儘量多射落。

  如此生動新鮮的比試方式比對著箭靶比試的確更刺激有趣,上千個圍觀的人竟然一絲聲音未發,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遠處策馬馳騁的兩人,偌大的草原只聞馬蹄「得得」的聲音和大雁的哀鳴。

  關心則亂,論目力只怕在場的人難有比我好的,可我此時竟然完全不知道霍去病究竟射落了幾隻,側頭看向目達朵,她也是一臉沮喪,搖搖頭,「數不過來,我早就亂了,早知道只數單……爺的就好了。」

  我本來還一直著急地看看伊稚斜,又看看霍去病,心裡默念著,快點,再快點。此時忽地放鬆下來,既然心意已定,又何必倉皇?遂再不看伊稚斜一眼,只盯著霍去病,不去管是他跑得快,還是大雁飛得快,只靜心欣賞他馬上的身姿,挽弓的姿態,一點一滴仔細地刻進心中。

  半炷香燃盡,守香的人大叫了一聲「時間到」,還在挽弓的二人立即停下,策馬跑回,伊稚斜的侍衛已去四處撿大雁,圍觀的眾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四處撿雁的人,反倒是霍去病和伊稚斜渾不在意,兩人一面並驥騎馬,一面笑談,不知說到什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灑脫,暢快淋漓。

  跳下馬後,伊稚斜笑對霍去病贊道:「真是好箭法,好騎術!」

  從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的霍去病罕有地抱了抱拳,笑道:「彼此,彼此。」

  撿雁子的人低著頭上前回稟:「白羽箭射死二十二隻,黑羽箭射死……二十三隻。」

  眾人驀然大叫,只是有人喜,有人卻是傷。

  我的心咯噔一下,迅即又恢復平穩,只眼光柔和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著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于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面驚訝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只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願賭服輸,你不必再說。」說完,再不理會眾人,只向我大步走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面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住,我只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只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像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閃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麼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地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只能拼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面紗理好,「玉兒,拜託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回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裡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只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回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麼,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面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他又靜靜看了我好一會,眼中萬種不舍,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回頭還要拜託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面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伊稚斜忽地叫道:「等一下。」伊稚斜的眼光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面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他,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著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臟。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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